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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回消失的共和國民

「國民教育」諮詢引爆爭論。

支持者甚為不忿,何以香港回歸了14 年,但在談到「國民教育」的問題之際,依然遭遇如此之多的質疑?他們反問:「鼓勵年輕人了解祖國是錯的嗎?使下一代熱愛中國又有什麼不對?」然後,得到的回覆通常是:「身為中國人,熱愛中國固然是對的,支持國民教育也是本份,但是……」,接下去的反對理由很多,包括拒絕洗腦灌輸或隱瞞真相(像艾未未、劉曉波和六四慘案等真相),等等。

表面上,支持和反對的兩陣針鋒相對,但實際上他們分享着一個相同的前提:以中國文化及血緣基因——語言風俗、傳統文化、山河大地、民胞物與——作為國民認同和教育的基本出發點。這是種文化民族主義。然而,國民認同不僅是文化的,更是政治的。

進一步,對於那些反對者來說,彷彿,只要那些被壓抑的真相能在課堂曝光和被談論,只要存在一套容許多元及批判思考的教學環境,和自由選擇的教材,爭論就可冰釋融化。這裏產生另一問題:「自由抑或灌輸」教學法式的爭論,卻迴避了此一問題的政治維度:成為國民意味着什麼?什麼才是我們香港人認同、可供傳承後代的政治共同體視野?

若想回答以上問題,我們便得從文化民族主義走向「共和愛國主義」。接着,讀者將會發現,整份「國民教育」諮詢文件之荒謬不僅在於其教學方式,而是其字裏行間,根本不存在真正「國民」,即沐浴於共和國的政治自由空氣中的快樂國民,剩下的都是臣服的順民身影。筆者將以近數十年於歐美政治思想圈復興的古典共和主義切入,揭示國民教育科(針對香港和國家部分)的討論中受到忽視的面向。

國民即自由

今天不分正反派,其使用的「國民」一詞莫不着眼於文化認同,但在古典共和主義看來,國民身分承諾的首先是政治自由,即國民有權參與到主權(國家的最高權力)中去,並決定各項公共事務。跟流行的文化民族主義有別,身為國民,意味着身分的平等,也意味着一份共同的政治自由,這完全不同於從古至今各式主奴、君臣或父子的從屬關係;如同那句共和主義名言以否定的方式所表達:「專制無祖國」。這在狄德羅編纂的《百科全書》的「祖國」詞條中得到說明:「那些生活在東方專制主義之下的人民,除了君主的號令之外,不知道其他法律的存在;除了君主的喜怒無常之外,不知道其他公理的存在;除了恐怖之外,不知道其他政府原則的存在。那裏,人民沒有幸運和安全可言,他們沒有祖國,甚至聽都沒有聽說過這用以表達其真實幸福的概念」。

在此,愛國觀念被區分成兩個切面:祖國(Patrie)和民族(Nation)。前者是指共和國的政治制度,即崇尚自由和法治(公民只服從自身制定的法律)的公共生活方式,後者則是指一個人的出生地,及這個地方相關的種種,像是語言和種族身分。但關鍵在於,共和國內,前者高於後者,且別忘記「共和」(Republic)一詞的原義:政治乃眾人的事業。但在「國民教育」諮詢文件中,自由的原則不見了,反倒充斥出生地相關物的崇拜,如認同科技及經濟成就、中國傳統文化和象徵現政權的國旗國徽(不過是近60 年的歷史產物)等。一個迫切的危機隨即出現:愛國教育不再是政治共同體實現自由所必須的培育和投注,而淪為馴化國民的文化工具。

為了國民自由的教育

按以上所論,「國民教育」諮詢文件的內容將要改寫,至少,國民教育的重點當以推進和實現國民自由為主,像是增強國民參與公共生活的意願和能力,或教育他們重認自身的公民傳統等。前者在古希臘的修辭學訓練找到迴響,人們視公共演說是政治生活的主要技藝。城邦年輕公民需要學習,如何在公眾面前拿揑聲音的起伏、適切的姿勢和眼神,勇敢說出觀點,而他們相信,此舉將使公民彼此的結拉得更緊,叫重要的政治主張能有效地在眾人中間傳遞,為政治自由創造出條件。有趣的是,這方面的教育尤其適合我們囗齒不濟的特首和政務司長。

又或是,為了使國人認識自身的公民傳統,我們便需要教授艾未未、劉曉波和六四慘案等公民事迹。這些事件和行動不只是「被壓抑的真相」,而且是「理想國民的教材」:莘莘學子從中沾染公共精神和公民美德(如勇氣、團結互愛、說真話和美感等),並學會如何在法西斯的國度,以不同風格行事(如公民調查、互聯網、憲章聯署和藝術作品等),捍衛共同自由。

捍衛自由需要愛國激情

相對於「出身地民族文化」,共和主義者代之以各地城邦的公民傳統作為認同的對象。畢竟, 共和國之危急存亡,有賴公民思想和自由意願的養成,而非建築在僅僅居住在同一地方、流着同一血液和分享同一風俗的共同「命運」之上。

至此,便得重思愛國的意義。我明白,「愛國」一詞常為專政者利用,人人聞之色變。大家都曉說「無人反對愛國,但是……」之類的句式,但骨子裏是疏離的。然而,如果我們不想愛國情感,淪為「權謀野心家」白天打着的保護傘,那末,對策除了是徹底拒絕或保持距離之外,或許更應將它搶奪回來。

按前文段落的共和主義思考,所謂愛國,其實就是熱愛共和國所承諾的自由生活方式。可是,城邦自由十分脆弱,它易於受到內部和外部的勢力侵蝕和扼殺,因而它時刻需要公民起來捍衛,也需要他們具有意願,將公共事務放置在生活議程中的顯眼位置(而非營役或享樂於私人的經濟和消費生活)。凡此種種行動和決定的原動力,便由愛國激情滋養。因此,對容易受傷的共和事業來說,愛國就如一根活命稻草,而對專政者而言,更是股望而生畏的力量。

補充一點,贊同愛國教育,不等於同意「國民教育」諮詢文件那荒唐的評估方法,如要求「學生唱國歌要有自豪感」。正如,贊成設立倫理、美學或宗教科,不等於接受對「學生的道德靈魂、生活品味或信仰情操」進行個人品格審查。

下一站, 「公民化愛國主義」

以上述完全適用於討論「國民教育」諮詢文件中的「社群」範疇(意指香港),只是我們香港人雖設定不同的「公民傳統」,包括六六騷動、七十年代的火紅社運、八十年代的議會民主運動、八九百萬港人、零三七一大遊行、喜帖街社區運動和天星皇后反高鐵保衛戰,等等。這就說明了,「公民傳統」乃因地而異,因其涉及政治共同體的不同經歷、不同難題和內外敵人;其次,各國公民主要都是從自己城市的地方沙龍、社會運動、政黨社團、市民組織和各式協會等,學習如何成為一個自由國民的,且活學活用於眼前的政治生活。不消說,在共同的共和理想之下,各地的傳統可以互相借鏡或批評。

也許, 「國民教育」諮詢文件的出台正是一次契機,讓我們尋回共和國消失的自由國民,和重構我們的公民傳統,這就是筆者所說的「共和愛國主義」。

明報D04 | 副刊世紀 | 世紀.國民再教育 | By 陳景輝 2011-0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