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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

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

「錢雲會在被殺的那天,天剛亮就起床了,因為接到一個電話,他要前去和某個人會面。夜裡,他夢見自己冒著濛濛細雨,穿過一片尚未變成發電廠的農田濕地,這短暫的夢境使他沉浸在幸福之中,但醒來時,彷彿覺得全身被捆滿了電線動彈不得……」

這是我根據加西亞.馬奎斯的名篇《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的開頭,改寫的錢雲會先生(我非常尊敬這位死者)的最後一個早晨的情景。魔幻現實主義的離奇不在於想像一個被殺死的人的夢境,而在於死亡本身的不容分辯,但即使是馬奎斯一樣的想像力,也難以想像錢雲會之死的種種奇異弔詭。這是一個荒誕國度並不罕見的黑幕中的「意外」,但在一個被科技重構和解構想像力的時代,「意外」的每一個細節都被重新審視、被各方利用,最後在撲朔迷離之中,絕望的人民只能相信自己的良心——「永遠應該站在死者一邊」,《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裡敘述者的母親說,這也是整個錢雲會事件中佔據重要位置的中國良心網民的選擇。

事件的戲劇性程度是一點點疊加而來的,正應了一句老話:現實永遠比文學更超現實。浙江樂清蒲岐寨橋村,一個多月前,恰恰是聖誕節那天的早晨,只知道為村民維權、不知道聖誕節的錢雲會村長(真正民選,不為官方承認)接到了一個神秘的電話,他一邊打著傘一邊應著「我馬上就到馬上就到」然後走上公路向村口方向走去。突然他有了不詳的預感——也許是想起不久前聽說的死亡威脅、也許是看見路上停了幾輛他不認識的黑窗子的汽車、甚至看見了蠢蠢欲動的一些保安——錢雲會低頭開啟了手腕上他得到不久的一個微型攝錄裝置(村民們稱之為萬能手錶)。

正是這一低頭,讓我們見到了錢雲會的最後一面:憂心忡忡的村長眉頭緊鎖、頭髮凌亂,頭上的傘卻是一隻卡通小羊的圖案——這個鏡頭和接下來的三十多分鐘視頻,在日後被心細如絲的網民們逐幀分析,推敲出大量疑點懷疑是偽造——但我們姑且相信它是真的,因為沒有更具體的一件證物,可以重現當時的氣氛。風蕭蕭兮易水寒,正是這樣,視頻中可見飄搖的冷雨,可聽見淒緊的風聲,道路搖搖晃晃,一切都彷彿在說: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不到十分鐘,驟然天翻地覆——在逐幀放大中我們甚至看到周圍的樓房在鏡頭的急劇運動中彎曲、傾斜,鏡頭迅速劃過類似車頭、車燈、人臉、身體等物體,亮了又黑,黑了又亮,錢雲會左手上的這隻攝錄手錶非常堅固,最後頑強地隨他的手抬起,恰恰攝向路面位置。鏡頭前有泥有草,草在輕輕擺動,但不是因為錢雲會的呼吸,由始至終他沒有一聲呼叫(也許隨著其他有可能證明謀殺的聲音一併被刪去),他已經死去,手錶卻仍然繼續攝錄了很久,直到另一個大膽的村民把它收藏起來。

視頻靜極,我突然想起這首詩:「鄉下小孩子怕寂寞,枕頭邊養一隻蟈蟈;長大了在城裏操勞,他買了一個夜明錶。小時候他常常羨豔墓草做蟈蟈的家園;如今他死了三小時,夜明錶還不曾休止。」這是卞之琳的《寂寞》。

鄉下孩子錢雲會甚至沒有得到墓草作他的家園,他死後,樂清警方以不同尋常的速度三次出警,與村民搶屍,最後一次出動上千特警以及狼犬,終於搶成,這使得他們可以在一個月後強行要求親屬同意焚屍消滅證據。這時大家還不知道錢雲會的手錶被摘下私藏,錢雲會的手錶功能強大,樂清的道路監控攝像卻被警方說是無法存儲,但兩張路人拍攝的現場照片,很快就在網絡上、主要是在新浪微博上流傳,成為孤證、成為象徵——

我是在第二天,在我關注的搖滾音樂家左小祖咒的微博上第一次看到那張最觸目驚心的照片的,照片殘忍得我都不敢轉發。在一天後我寫的一篇文章《誰來盤點2010年》,我這樣描述這個圖景:「在網路上被狂轉一日的那張錢雲會先生被害照片,慘不忍睹,卻成為了這一年中國現狀的最恰當象徵:沉重的國度如那龐大的載重卡車、一路逆行,毫無人權的老百姓就如村長錢雲會,被巨輪碾壓在泥路上,頭胸破裂,掙扎著伸出一隻手,卻抓不住任何東西。」我依然要求助文學隱喻才能解說我所見的非人間相。

左小祖咒在微博上很有影響力,還有一批同樣有影響的名人加入轉發、質疑、分析案情和聲援村民的行列,比如專欄作家王小山、維權教授于建嶸、學者傅國涌、學者張鳴、評論家笑蜀、作家李承鵬、作家尹麗川等等,這次微博上的網民力量比上次「我爸是李剛」事件更有效率地整合起來,除了各大傳媒記者聞風出動,幾個民間的觀察團隊也陸續趕往樂清。事件進展至此,已經不是一村一鄉之事了,我們能在微博上感受整個中國未肯沉睡的良心之激盪。

我等不在前線的觀察之觀察者,也目睹了一番風浪的潮漲潮落。于建嶸領銜的學界調查團、許志永領銜的公民調查團、王小山與新華社評論員竇含章(兩人本來一右一左,在微博上勢不兩立)組成的「網友圍觀團」,他們的報告帶來了事件的第一次逆轉。也許是受到誤導或者壓力,許志永領銜的公民調查團竟然草率地只用兩天就得出「普通交通意外」的結論,最令人意外,想必大家還記得公盟事件許志永的角色。而于建嶸把焦點放在對寨橋村土地紛爭和地方官員貪污瀆職上、至今仍繼續追查,這也是錢雲會的遺願,但有的學者傾向於調停矛盾,有的傾向追尋兇手。王小山和竇含章強調實證,做了一番了解(尚未去到求證階段)之後所交待的結論也傾向於可能是交通意外,王小山表示:「目前還沒有找到證據證明是謀殺。」樂清市公安局在官方微博上稱讚:「第三方調查結果出來了,他們的調查效率和公正立場值得敬佩。」——這三個調查都讓警方安心,讓期待正義昭雪的網民失望,尤其對許志永調查團憤怒。

相反的立場和求證結果只來自獨立維權人士「屠夫」,他聯合熱衷於分析的網民,指出警方說法的大量疑點,並嘗試與警方對質,但最後被像對待上訪者一樣遣送原籍。另外堅持追查至今的是調查記者王克勤、王思璟、劉建峰等,幾乎一直在寨橋村前線。此外,來自知名人士的關注漸漸消弱,網絡也沉寂下去。但是最戲劇性的轉折出現了,一月十三日鳳凰衛視披露了攝錄手錶的存在後,樂清警方迅速奪走了手錶,經過好幾天密鑼緊鼓的剪輯後,視頻被作為定性交通意外的證據呈堂,一審亦因此定案。殊不知弄巧成拙,此視頻矛盾百出,很快一個較完整的版本出現在新浪網上,網民再次沸騰起來,因為視頻包含的訊息太多了,人人都可以成為福爾摩斯去藉此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無論是否被剪輯甚至插入造假,視頻存在這一事實本身就是最強大的質問:一個人為什麼會突然想到開機記錄現況?那一定是他預感到危險。

當一篇篇技術性的針對視頻的剖析文章以及前線記者的暗訪結果出爐之後,豈料情勢出現無法解釋的轉變,另一件事情在春節期間取代了錢雲會事件和埃及革命成為了微博最大熱點:打擊拐賣兒童。于建嶸帶領網民們發起了一個「隨手拍照解救乞討兒童」行動,這絕對是好事,因為在解救拐賣兒童上警方長期的不作為已經令人忍無可忍。但馬上有人懷疑,為什麼又是于建嶸?而且接下來官方的積極配合也令人大感意外。因此有一大部分堅持關注錢雲會案的網民拋出了「陰謀論」,指責于建嶸轉移注意力。

在微博和推特上流傳著類似這樣的說法:「小昂在上學:RT @guchuan81: 中宣部李姓副局級調研員說,錢雲會的案子讓黨內多位高層直接聯想到突尼斯小販之死,也讓他們進一步感覺到網路輿論的可怕。而此後突然出現的于建嶸利用『意見領袖』身份成功轉移了網民對錢雲會案的關注,引起了宣傳部門領導的極大興趣。他說,這件事非常有意義。」網民們有這樣的質疑,一是出於錢雲會案被淡忘的失望,也有出於在網絡上強調自身獨立形象的需要,後者是現在全民微博時代的一種特有現象,你在微博上扮演你自己。我是相信于建嶸教授的真誠的,他也在面對巨大的質疑聲中回應說打拐和追問錢雲會真相並不矛盾。我在微博上為之補充了一句:「追究死亡,也追究生存!」

死者的命運不能改變,他的死也尚未給他的村民的命運帶來好的改變,樂清當局急於了結此案的企圖恰恰證明了背後大有文章,無論是否謀殺,錢雲會因為維權才有今天的結局卻是昭然難掩的,正如作家尹麗川在微博上說的:「我也相信沒有上訪六年,就沒有這場光天化日下的普交(注:官方定性的普通交通意外)」。真正改變了的是參與其間的網民,有因此更敢於說話的,有因此選擇行動的,也有因此打退堂鼓和潑冷水的——比如維權律師許志永、法學者吳法天(吳丹紅),前兩者成為下一波網絡行動的新力量,後者自詡理性,而被政府力量所利用而懵然不知。在微博上查錢雲會,我所見到大部分的都是為之抱冤、或質疑政府的,例外的只有吳法天和他的支持者以及一些想利用他的「五毛黨」,他們不質疑普交定案、認為已經真相大白,甚至轉而質疑前線記者、受害者及支持受害者的人。

微博上的人氣作家趙麗華的看法可視為在錢案中覺醒的網民的代表,她說:「錢雲會案是個結點,無論對我個人對當今社會的認識,還是對整個歷史。」她以她著名的「梨花體」寫了一首「詩」:「你吃著麵條接了個電話/你打了把傘帶上手錶/你剛剛出了村兒/費良玉就來了/工程車就軋了過來。。。//開庭中,/錢雲會父親的代理人斯偉江律師問費良玉:/“我們瞭解到,/你的家庭經濟狀況也不好,/你賠償錢家的105萬元從哪里來?”/費良玉回答說:/“這我也不知道,/你問我的代理人。」 為以前嘲諷她「梨花體」瑣碎、簡單、無詩意的人刮目相看,因為現實就是這麼赤裸直接地暴露自己的謊言。

對於早已熟悉徵地之惡的維權者來說,錢雲會之死就是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而對於畏懼民意的政府及其維護者,這是一樁被網絡放大的事後張揚的普通交通意外,他們甚至出動人民日報社論,指責所謂小事化大、催谷民意的網絡推手,其實不存在這樣的推手——或者說每一個參與討論和求真的網民都是自己的推手,正如一位網友陳礪志給我微博的留言所說,對於錢雲會的冤死,他「從來沒有忘,從來不敢忘,因為害怕自己某一天如此,其他人也選擇遺忘。」

一個死者拍攝的視頻

廖偉棠

兇手未來到之前他已經行走在陰間
空氣中叫囂著無常之嘯
他低頭看看,不相信白晝已黑,佈景中密佈閃電
他打開了手腕上的錄鬼簿。

萬民傘忽白忽黑,四方山野忽哭忽笑
一條玻璃橋可托命乎
一片鐵霧碾軋著他的村莊,嚓嚓如雷貫穿螞蟻的薄軀
長歌短歌,啞巴舉起一隻手投訴。

那舉起的手恰恰舉起了那個還在呼吸的世界
焦幹的草在鏡頭前依然喘息
如今他死了三小時,夜明表還不曾休止
如今他死了一個月,死亡才剛剛開啟它的計時器。

最後十分鐘,我們的顱骨如齒輪哢嗒哢嗒
我們從草叢中抬頭,謊言如血幹透
哢嗒哢嗒,聾子突然摀住自己一無所有的手。

然後酒鬼來卷起馬路,煙鬼來問骨灰借火
兇手來追問真相,死者為自己道歉辯護
天國未來到之前他已經拍攝了它的廣告。

從此剪輯不剪輯是入殮師的事是撰碑家的事
從此配音不配音是下一個死者下一輪太平盛世的事
蟈蟈有蟈蟈的家園螞蟻有雨水作伴
死亡的票房永遠不夠。

2011.2.1.

(刊於今天明報世紀版,歡迎轉載,讓更多人關注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