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屈臣氏罷工訪談:誠哥屈人至死的蒸餾水企業

二百多磅的自己自問不算瘦弱,但猶記得要換水機的蒸餾水時,也得用九牛二虎之力才可以將任務完成。如果姿勢不正確,一不留神,真的會很容易弄傷自己的脊骨。偶爾抬起一桶蒸餾水,也這麼吃力,那麼每天抬六百多桶蒸餾水,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水的重量

的確,屈臣氏蒸餾水公司的工人,每天無論日曬雨淋,都要將六百多桶蒸餾水,送到商戶或住宅裡頭,風雨不改。

「其實,係咪好辛苦架?」我身邊一個同學為打開話題,向兩位罷工的工友問了這無知的問題。「你試下拎下啊,一桶水四十五磅,加埋個箱就五十磅!」身型與我有點相近的強哥一邊說著,一邊指著身邊那箱水。年屆四十的強哥已經在屈臣氏打了近八年工。坐在強哥身旁的阿國,聽著強哥那番話,抽著煙對我笑而不語。他年資比強哥少四年,肌膚卻比強哥黑得多,有著典型搬運工人的身軀。在強哥與阿國面前,我孱弱得像個小孩,只能靜靜地坐在樹蔭下,聽他們訴說勞動者的辛酸。

強哥與阿國的車隊是在葵涌區遊走的,只要公司一收到訂單,無論送去什麼類型的單位,他們也得接受。「葵涌區好多唐樓,不過我地百幾級樓梯都係要抬上去!」五十磅的蒸餾水,一百多級的樓梯,我想我送一次貨已是不可能的任務,繼而全身癱瘓。可是每一位罷工的工友卻不得不日日如是,不論炎夏抑或是寒冬。即使黑實如阿國這類型的工友,他也自稱自己的制服沒有一天是不濕透的。

我那時想,怎麼自己在水機斟水或在市場買樽裝水時,永遠察覺不到這班工人勞動而流出來的汗水。

給資本剝削的軀殼

當然,勞動,從來不是單靠意志就能實行,而是必須透過身體才能成就。搬運樽裝水的工人所付出的極大的體力勞動,我們或者可以料想到。然而,這些體力勞動對他們身體長期的傷害,卻遠非我們能感受,而且是切切實實烙印在他們身體一輩子。

阿國在交談期間,攤開了手掌,叫我觸摸一下。我一看他的手掌,掌心長滿了灰黃色的厚皮,頓時呆了。「即使我地戴晒手套都係會生,我做左四年都唔算誇張,你試下問啲資歷高既,真係嚇到你唔敢食飯。而家我連老婆隻手都唔敢拖。」強哥就立即笑說:「俾女摸到都飛_你啦!」聽到強哥這個黑色笑話,阿國跟我身邊的同學都大笑起來。然而,我卻不知如何反應,我真的沒有想像到,經剝削以後的身軀竟然會成了工人階級的愛情障礙。

定下神來,我接著問他們:「公司沒有派發手套給員工的麼?」強哥就指,公司派的勞工手套根本不方便抬起水樽,他們需要的是防滑手套,但公司卻不會給予,要員工自己購買。保護腳趾的安全鞋亦一樣,員工都要自己出錢。無可否定,資本家要賺到盡,真的可以完全將員工的安全置之不理。

「有啲野真係要爭番黎!」

最後,我問了這兩位工友,近年資方對工人的待遇有沒有什麼改變。答案自然一如所料,資方是無所不用其極將工人榨壓到最盡。簡單來說,運水工人底薪微薄,他們的主要收入來源其實是運水所收到的佣金。而資方近年卻不斷縮減人手,現在一個運水車隊中跟車的工友由以前四人裁減至三兩個人,直使他們陷入惡性循環當中︰若果人手不足,又要完成每天送水數的要求,就被逼延長工作時間;又假如他們無法達標,變相就直接扣減他們的人工。

強哥補充:「講真,唔到最後都唔罷工,但有啲野真係要爭番黎!資方係唔會無啦啦俾野你。我而家都係搏炒架喇。」我實在很驚訝,工人是可以說出這般絕望卻基進的話來,這實在是在我預料之外。的而且確,這次屈臣氏工人罷工就是要抓住李家誠的「春袋」,暫時切斷充滿剝削的生產血脈,從資本家手中奪回一點原本屬於他們的勞動成果。

「我地仆十次街都唔夠李嘉誠仆一次啦!」

訪問完強哥和阿國之後,我找了一班年資較高的工友跟他們聊天。他們身體所承受的創傷更是嚴重,其中一位下巴長滿白色鬚根的工友望著自己的小腿笑道:「哈,我地仆十次街都唔夠李嘉誠仆一次啦!我試過一次抬著水上斜路,腳瓜一百條肌肉斷左三十條,好似炮杖咁爆開!」這位粗豪而爽快的工友叫明哥,在公司已做了十五年,他的「演說」總是吸引很多人聆聽。「之後做物理治療都冇用,已經廢左武功。有伙記試過長期勞損要抽晒脊骨的軟骨,對我地黎講關節勞損真經係家常便飯。」

聽完明哥描述工友身體所受的損害,我心寒得說不出話來。我望望自己的手心,感覺自己跟他們彷彿是身處於兩個世界。在大學裡頭,我多多少少讀過關於資本家剝削工人階級的歷史和理論,覺得資本主義社會的運作需要有結構性的轉變。然而,由細到大,我都沒有真真正正投入過勞動市場。而在這次罷工裡頭,我終於體會到資本剝削勞動者所帶來的壓迫和損害,不論身體抑或心靈上,原來可以這麼徹底,哪怕我的所謂「體會」只屬旁觀。

「咪試下入黎做臥底囉!」豪爽的明哥忽然喧嚷起來,頓時將我從沈思中抽回現實。其他身旁的工友聽到明哥的話,亦隨即附和大笑。大笑過後,已經時席午飯時間,幾位工友問我,要不要誠哥施捨的飯盒。我心想,這些飯盒是誠哥的嗎?如果工人階級不工作,你哪裡有錢買飯盒啊,誠哥?

後記

午飯過後,所有工友到廠房商討資方拋出來的方案。資方維持第一日的條件,要求所有接受方案的員工在三點後立即開工,大部份工友都簽了紙。在這三位訪問工友裡頭,我看到阿國和明哥跟十多位工友衝了出廠房,而屈臣氏的管理層則緊隨其後,說服他們接受資方拋出來的方案。其中一個長相活得像花和尚的工友脫掉了衫,對管理層怒目相向,向他們怒吼:「我地唔係機器啊!我地係人肉做架!」

之後一個叫阿財的工友向這班工友激動地說:「個勢唔係我地度啊!」「入面果班說服唔到架喇」「如果拉到八十友既話,我實同你坐係度!」

強忍住淚水的我遠遠見到明哥跟另一批工友慢慢走出廠房,行向這批工友,然後嚷道:「算啦!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啊!」聽到明哥的話,這班進取的工友的眼神突然變得失落。

最後一些「企硬的」工友還是寧願放棄六千蚊的暑期津貼,也拒絕簽紙,怒氣沖沖地離開了大埔墟工業村廠房,而明哥就得立即上貨車,繼續工作。

P.S. 有關我們支持罷工的理由,請見本會的另一文章〈為甚麼要支持罷工?

文:寶(中大左翼學會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