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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視崩壞時代——七八十後攝影新勢力

直視崩壞時代——七八十後攝影新勢力

訪「香港新世代攝影」講座主持人黃啟裕
撰文:許先施 (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身處於香港這個手持三蚊雞在便利店一包餅亦買不到、奔喪權利也隨時會被剝奪、股票價格可以隨幾位太太的勾心鬥角而弄得像心電圖般上上落落的「可愛」時代,你的步履到底是愈來愈沉重,還是愈來愈輕盈?黃啟裕以14位年輕攝影師的作品與特區政府「香港品牌」中宣揚的國際都會願景比較,相互輝映,歸納出一些年青創作人對「獅子山下」式的本土精神和核心價值看法。

「香港新世代攝影」講座
29/01/2011,3pm﹣4pm
講者:黃啟裕
攝影師:蔣文迪、李思睩、Kalen Lee、Martin Cheung、Melvin Au Yin Chung、楊翠儀、Trevor Yeung、徐婉丹、蕭偉恆、劉智聰、Riddick Douglas、Rogerger、楊德銘Paul Yeung、.JC
地點:石硤尾白田街30號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L2-10「光影作坊」
查詢: 3177 9159 / [email protected]

2008年黃啟裕與黎健強為香港攝影界作了一次龐大的梳理工作,以四十位香港攝影師的作品策展《影像香港》。兩年後,筆者邀請了這位見證香港攝影從90年代走到今天,兼任藝術家、策展人、評論家的黃啟裕作訪談,了解他對新世代的看法。我們坐在連鎖咖啡室的最佳角落,咖啡倒沒叫,水卻要了一杯,我們便從一陣喧囂中進入攝影的寧靜世界,空氣裡瀰漫著黃啟裕多年來從事攝影創作、策展、評論所感到的倦意,訪談間,我問道:「喜歡攝影的人除了懂得按下快門以外,是否應該問問何謂攝影?」他回答說:「這問題早十年我大概都會跟你說需要,但我已經教了廿年攝影,無論你怎麼說,都沒有人重視、甚至沒有討論的時候,一切都是徒然的。」一個人在一個藝術媒體中要經歷多少次的失意灰心,才會有今天的意興闌珊?

無意間我們談到由李家昇、劉清平等人於1992年創辦的雜誌《娜移》,一年12期,當時每期皆以一個主題為主軸,邀請不同攝影家,甚至找來畫家、詩人藉著相機進行個人創作,是一種生活的表達,感覺有如攝影版的《字花》,締造了百家爭鳴的氣象。而且雜誌篇幅還預留了四分一給新進的攝影師,當時有份擔當編輯的黃啟裕,就專責在大海裡尋覓未被發掘的後起之秀。

今天,《娜移》早在1999年停刊,創辦人李家昇亦已遠赴加國繼續推動視覺藝術,而我城的攝影發展卻恰恰在本世紀初的頭五年進入了冬眠,誰也無法解釋其後五年的寂靜究竟源於何事?資深《攝影雜誌》主編伍振榮曾在一次訪問中說,那幾年展覽甚少,就連尋找訪問對象也難上加難;究竟這數年的空白,是否球賽中場,攝影師們養精蓄銳熱身過後自有一番新局面?「香港攝影節2010」去年底揭幕,攏合了老中青三代攝影師的合作,似乎好不熱鬧,喧囂過後到底為香港攝影留下了什麼價值,仍有待討論;然而當中一場中港台澳的研討會,黃啟裕首次提到一群由七八十後主導的「香港攝影新世代」,似乎為未來的新發展揭開序幕。訪談過程中,當黃啟裕逐一介紹這批攝影新進時,他原來的倦意消失了,我看見的是,他話裡的雀躍、雙眼裡丁點兒的火光,一份對攝影的情感無法掩飾,也無法壓抑。

相較2008年《影像香港》、2010年《城市漫遊者--社會紀實攝影》所挑選的作品所流露的抽離與黃啟裕所述的「冷靜知性」,不難發現這次所挑選的「新世代」個性更為暴烈,甚至達至歇斯底里的境界,攝影師毫無退讓的走近他所關注的題材,探討死亡、城市、自我,以至社會上的白色恐怖,都流露著強烈的意志。黃啟裕說這群七八十後攝影師冒起於本世紀初,那時理工大學已停辦攝影系課程,他們可說是荒漠中的奇葩。他們都是在數碼化攝影及網絡世界中長大,被浩瀚的網絡影像所滋養,當大部份人忘了何謂攝影而一窩蜂拍攝煙花盛放,將張張欠缺靈魂的模範照上載至網上時,這群突出的新進攝影師卻沉著地鑽他們的「牛角尖」,在同一題材上不斷鑽研,即使未被藝廊賞識,作品無人問津,一直在單打獨鬥,亦有人在網上世界,一個平等而不會論資排輩的空間中,建立自己的位置。這次黃啟裕把十四位攝影師從汪洋中尋找出來,預示香港的攝影可以何其壯闊。

面對敵人,他們選擇近距離對峙,埋身肉搏,一切從吞噬開始:JC與Mart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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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C《Hidden Chat》2006-7:吞噬死亡
作為唱片及時裝攝影的翹楚,JC早在2002年已在時裝攝影加入敘事觀點,要在廣告混戰中出招諷刺消費,屬戰場上的勇士,跟時裝品牌拍攝驚心動魄、充滿死亡隱喻的照片,以攝影焚燒人面對死亡的脆弱與恐懼,可惜這樣才華洋溢、被黃啟裕喻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攝影師,2007年亦因病早逝。他一輯名為《Hidden Chat》的作品,是他的私下習作,這批作品看得讓人不安戰栗,就如周迅的肖像不再是平日聰慧的她,一對凝視遠方的冰冷眼睛,人如折翼小鳥,躺在漆黑中,照片成為了黑洞,JC讓你近距離凝視死亡遺下的軀殼,看見生命變成靜止的破折號。JC用攝影擁抱死亡給他的感覺,如黃啟裕所述像「自我自療的告解」,不再含蓄也不抽離,赤裸裸地呈現人的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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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tin Cheung《與李小龍對話》2010:吞噬成見
Mart in不是特別饞嘴,可是每次他都巴不得要把攝影機吃掉。這可能與他「食古不化」的性格有關。黃啟裕與Martin認識多年,說Martin留學澳洲曾經真正的「洗大餅」,2000年Martin修讀藝術攝影的同時,在唐人街斬叉燒,斬出個怪念頭來。黑房的藥水與燒味的肥油在他手上交融,成就了第一部用燒鴨做的針孔相機,執迷的他要用老外眼中的「燒味」去拍攝唐人街,思量自己的華人身份到底情歸何處--叉燒肥油還是黑房藥水?畢業十年,他仍然徘徊於天堂與地獄之間,去年他再度以燒鵝作針孔相機,拍下了《與李小龍對話》,照片中李小龍的英姿與燒鵝肥油共舞,形成一幅猶如水墨畫的得意之作,喜歡顛覆cliché,拍攝過後他要吃掉相機,也吃掉cliché對人的壓榨,吃掉影像與現實的鴻溝。Martin拒絕按快門,拒絕太便捷的攝影動作,他視攝影過程為行為藝術,是一種對燒味與攝影竭斯底里式的尊重,過程他可以完全漠視甚至享受別人的輕蔑眼光,繼續地我行我素,儘管作品可能會鬆郁濛,他都要以攝影行動意無反顧地吃掉成見。

看穿現實裡的Negative Image,浮現似無還有的場景:楊德銘與劉智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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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廣告的廣告板》(2009)楊德銘Paul Yeung
七八十後可以從近距離的正視,跳到一個完全廣角的世界,像Paul Yeung爬到不知名的天台俯瞰城市景觀,角度構圖都計算精確,而且帶著尖銳的諷刺。筆者總覺得Paul與雲海相識,一輯金融風暴後所拍的《沒有廣告的廣告板》,廣告內容消失了,好像給外星人瞬間遷移,城市裡某些東西,重要和不重要的,都被悄悄砍掉了。攝影師作為城市觀察者,拒絕無病呻吟,反倒以冷靜而精準的角度,暴露一種潛藏於社會之中的白色恐怖。燈柱、對岸的擎天高樓、剛經過的巴士、巴士車身廣告女郎的眉心,精準地將將城市一份為二,天空上一片灰藍襯托著,廣告牆上的白顯得不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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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智聰《對望》2007-2010:沒有人的肖像
同樣是拍攝景物,劉智聰則擁有一雙能夠穿越時空的眼睛,他拍下來的每個荒廢場域,恍彿總殘留著微細的呼吸聲。拍攝歷時三年的《對望》系列,構圖滿是框,相框內藏屋主十多年前的肖像,而相中人正直視今天的你。劉智聰說:「我一直都覺得我在拍人,雖然相中的地方已經人去樓空,但卻滿是人的氣息。」對,劉智聰即使拍攝被荒廢校園的一張空凳,都要細緻地揭示牆上孩子罰抄的句子,每張照片都留下他對香港教育制度一份溫熱而無聲的抗議。即使無人,一張空凳、一個大閘仍然揮散著動人心弦的威力。

一種溫柔的直視觀點:李思睩與Trevor Yeung
Reintegration of War-affected Children in Northern Uganda
李思睩《Reintegration of war affected children》2006:撫慰戰火中的創傷
28歲的李思睩,早已放眼香港以外的世界,美國修讀電影以後,他隨志願組織赴烏干達,拍攝戰火後曾被俘擄作童兵及性奴的孩子,怎樣努力揮別腦海中的人間煉獄。黃啟裕說:「他年紀小小就已經水準超卓,像美國一位戰地攝影師在戰場上拍出了虛幻的電影感,在一輯《Reintegration of war affected children》中,他用平視的角度直望戰俘小孩,過程攝影師會經歷複雜的心理關口,從包容、對望、到決定按下快門,為歷史抱不平,整個過程都需要攝影師擁有極高的道德感,這對於一個28歲的年輕人來說,是難能可貴的。」畢業四年間,李思睩一直為《時代雜誌》等國際雜誌留下充滿電影感的影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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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evor Yeung《I, The Visual Impaired》2010:鏡頭裡,我們都是平等的
Trevor走到盲人學校,跟盲人學生交換相機拍攝對方,作品最後以裝置呈現,一雙雙像眼睛的相框,把所謂朦朧與清晰並置擺放,清楚被攝的是盲人、朦朧的是攝影師自己。Trevor的作品以平等的視點去塑造社會眼中的弱勢社群,作品表面猶如一個遊戲,其實是利用攝影反思我們日常自視過高的視覺能力。觀眾遊走於漆黑的展場之中,會漸漸發現作者要呈現的不是攝影本身,而是一種對生活的反思過程,所謂的視力強弱其實並不可信,因為相機賦予了任何一個人「看見」的能力。在這裡,沒有強弱之分。

新世代攝影正以年輕人直視問題果敢的目光,去審視我們所處身的荒謬時代,假若過去我們曾經懷著沉重的無力感,如今目擊新世代攝影的沖擊,也許是時候用輕盈的步伐行動,叫攝影呈現的城市更為精彩,叫本來沉寂的都得以甦醒過來。由於篇幅所限,筆者無法介紹全數14位攝影師的作品,黃啟裕所選擇的還有許多突出的個性之作,如欲對他們有更全面的認識,可以留意「光影作坊」的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