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文新閱]
In-Media編者按：
作為中文大學一份珍貴的歷史文獻，李歐梵這一篇寫於三十四年前的文章 (原於<南北極>雜誌及<中大學生報>同時發表)，為後人探討中文大學的性質、問題，提供了重要的線索。三十四年後讀來，比對今日，相同之處、相異之處，究是如何解釋？又有甚麼對當下問題的啟示可以獲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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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大三十年>編 者 原 按 ： 李 歐 梵 博 士 在 七 ０ 年 八 月 到 中 大 擔 任 崇 基 歷史 系 講 師 ， 年 間 在 校 所 見 所 聞 ， 都 和 初 時 的 理 想 有 很 大 分 別 ， 後 來 應 中 大 學 生 報 編輯 的 邀 請 ， 寫 了 這 篇 批 評 中 大 的 文 章 。 該 文 發 表 後 ， 立 即 引 起 校 內 校 外 的 關 注 ， 原因 是 ， 以 教 職 員 身 份 而 對 中 大 有 如 此 強 烈 的 批 評 ， 在 中 大 來 說 可 謂 首 次 。 李 歐 梵 博士 在 七 二 年 試 用 期 任 滿 後 ， 便 離 開 中 大 ， 返 回 美 國 。 另 外 ， 由 於 篇 幅 所 限 ， 本 文 略作 刪 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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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於 去 年 八 月 抵 達 香 港 ， 擔 任 中 文 大 學 崇 基 學 院講 師 職 位 ， 一 年 來 見 識 頗 多 ， 感 觸 也 不 少 。 幾 經 考 慮 之 後 ， 我 覺 得 應 該 把 自 己 的 經驗 寫 出 來 ， 與 同 事 和 同 學 共 享 ， 也 應 該 讓 香 港 關 心 中 文 大 學 的 納 稅 人 ， 對 中 文 大 學有 一 點 「 非 官 方 」 的 認 識 。 我 的 感 想 和 意 見 ， 當 然 是 主 觀 的 ， 也 是 片 面 的 ， 錯 誤 之處 ， 在 所 難 免 。
我 是 怎 樣 來 到 中 大 的
我 旅 美 八 年 ， 所 學 及 所 教 的 是 歷 史 ， 記 得 在 去 年 年初 ， 獲 悉 美 國 的 「 哈 佛 燕 京 學 社 」 願 意 資 助 一 位 講 師 ， 到 中 文 大 學 執 教 兩 年 ， 我 當時 一 方 面 對 美 國 有 所 厭 倦 ， 另 一 方 面 覺 得 「 中 文 大 學 」 這 一 個 名 稱 ， 對 我 有 很 大 的吸 引 力 ， 所 以 決 定 爭 取 這 個 機 會 。 我 當 時 對 中 文 大 學 一 無 所 知 ， 然 而 「 中 文 大 學 」這 個 名 稱 ， 使 我 直 覺 地 認 為 它 是 為 中 國 人 而 創 辦 的 ， 使 用 的 是 中 文 ， 當 然 也 一 定 會注 重 中 國 文 化 的 精 神 。 所 以 來 港 以 前 ， 就 有 一 種 莫 名 的 興 奮 和 期 望 ， 甚 至 也 略 帶 一點 身 為 華 人 的 驕 傲 。 記 得 有 許 多 美 國 同 事 問 我 ： 「 你 是 不 是 到 香 港 大 學 去 教 書 ？ 」我 的 回 答 是 ： 「 當 然 不 是 ！ 香 港 還 有 一 間 中 文 大 學 。 」
這 一 種 對 中 國 人 和 中 國 文 化 的 嚮 往 ， 是 許 多 海 外華 人 ─ ─ 特 別 是 知 識 份 子 ─ ─ 所 共 有 的 一 個 心 理 現 象 ， 前 在 崇 基 任 教 的 劉 紹 銘 博 士， 也 有 這 種 感 覺 ， 甚 至 還 寫 了 一 本 書 ： 「 與 良 心 的 對 白 」 ， 我 也 三 番 四 次 地 接 讀 他的 來 信 ， 勸 我 回 到 中 國 人 的 圈 子 裡 來 服 務 。 讀 完 了 他 的 書 和 信 ， 我 甚 至 覺 得 留 在 美國 是 一 種 「 罪 惡 」 ， 所 以 我 回 來 ， 至 少 也 可 以 在 「 良 心 」 上 ， 贖 一 點 罪 。
到 了 香 港 之 後 ， 我 才 知 道 這 種 心 理 並 不 一 定 是 健全 的 。 來 香 港 之 前 ， 我 腦 海 中 對 於 中 大 的 幻 想 ， 是 依 據 五 四 時 代 的 北 大 ， 抗 戰 時 期的 西 南 聯 大 ， 傅 斯 年 時 期 的 台 大 ， 和 錢 穆 時 代 的 新 亞 ， 總 覺 得 一 個 新 大 學 創 業 唯 艱， 全 校 師 生 上 下 一 體 ， 茹 苦 含 辛 ， 在 一 個 大 目 標 ， 大 理 想 之 下 共 同 奮 鬥 。 來 到 香 港之 後 ， 才 發 覺 中 大 根 本 不 是 「 那 回 事 兒 」 。 我 至 今 在 中 大 任 教 已 近 一 年 半 ， 卻 始 終體 會 不 到 中 大 有 什 麼 精 神 或 理 想 ， 除 了 「 中 西 文 化 交 流 」 等 的 大 口 號 和 一 幢 幢 的 新大 樓 之 外 ， 中 大 似 乎 只 是 馬 料 水 山 頂 的 一 個 大 「 官 僚 機 構 」 （ bureaucracy） ； 擁有 一 大 堆 資 金 ， 發 佈 一 大 堆 ─ ─ 往 往 用 英 文 ─ ─ 公 文 ， 做 了 不 少 「 公 共 關 係 」 的 宣傳 工 作 ， 而 其 本 身 的 制 度 和 章 程 ， 仍 有 許 多 值 得 商 榷 之 處 。 現 在 僅 把 個 人 所 認 識 的幾 種 制 度 ， 介 紹 如 下 。
我 在 中 大 的 遭 遇
中 文 大 學 是 在 香 港 政 府 授 命 下 成 立 的 ， 港 督 是 當 然校 長 ， 所 以 殖 民 地 的 教 育 制 度 ， 也 直 接 影 響 到 中 文 大 學 。 譬 如 教 員 中 有 所 謂 「 外 來」 （ overseas） 和 「 本 地 」 （ local） 兩 種 待 遇 ， 我 雖 然 是 外 來 的 ， 因 為 拿 的 不 是美 國 護 照 ， 所 以 仍 屬 「 本 地 」 人 。 「 外 來 」 的 教 員 一 定 有 房 子 住 ， 或 有 房 租 津 貼 ，「 本 地 」 人 不 一 定 有 ； 「 外 來 」 人 每 兩 三 年 可 以 帶 家 眷 回 國 休 假 三 四 個 月 ， 旅 費 由學 校 負 擔 ， 「 本 地 」 人 不 可 以 。 「 外 來 」 人 之 所 以 享 受 特 殊 待 遇 ， 據 說 有 兩 個 原 因： （ 一 ） 「 外 來 」 人 多 屬 資 深 飽 學 之 士 ， 不 特 別 優 待 ， 就 請 不 來 ； （ 二 ） 「 外 來 」人 身 處 異 邦 ， 水 土 不 服 ， 風 俗 習 慣 不 同 ， 花 費 也 多 ， 所 以 要 享 受 特 別 待 遇 。 這 兩 種說 法 ， 我 認 為 都 不 能 成 立 ， 後 者 或 能 適 用 於 十 九 世 紀 的 香 港 ， 但 是 二 十 世 紀 七 十 年代 的 香 港 ， 「 西 化 」 程 度 ， 是 可 使 外 來 西 人 生 活 得 舒 舒 服 服 。 至 於 第 一 種 說 法 ， 可以 說 是 對 海 外 中 國 學 者 的 一 大 侮 辱 ， 似 乎 中 國 人 就 沒 有 「 夠 格 」 的 人 士 ， 也 不 必 用重 金 禮 聘 。 在 外 國 受 過 教 育 的 「 本 地 」 人 ， 當 然 更 禁 不 住 要 問 一 句 ： 「 外 來 的 洋 學者 ， 到 底 是 什 麼 名 人 ？ 我 有 那 一 點 比 不 上 他 ？ 」
在 「 中 文 」 大 學 體 驗 到 這 種 「 中 」 「 外 」 待 遇 的不 平 等 ， 對 我 來 說 ， 是 心 理 上 的 一 大 打 擊 。 然 而 崇 基 校 方 待 我 極 好 ， 甚 至 特 別 為 我安 排 住 處 ， 感 激 之 餘 ， 卻 更 加 深 了 我 的 罪 惡 感 ， 同 事 中 有 不 少 學 識 和 資 歷 都 比 我 好的 「 本 地 」 人 士 ， 至 今 仍 然 分 不 到 房 子 住 ， 我 豈 不 是 成 了 「 不 中 不 外 」 的 特 權 階 級？ 我 並 不 例 外 ， 不 過 僅 希 望 中 外 平 等 而 已 。 港 大 有 其 殖 民 地 制 度 的 背 景 ， 外 籍 教 員多 ， 中 外 不 平 等 ， 是 歷 史 所 造 成 的 ； 中 大 初 創 ， 應 該 是 風 氣 一 新 ， 沒 有 因 襲 的 壞 制度 ， 然 而 中 大 的 不 平 等 ， 尚 不 止 此 。
另 一 種 形 式 的 不 平 等 ， 是 教 職 員 中 的 「 等 級 」 制度 。 教 員 分 五 等 ： 教 授 、 高 級 講 師 、 講 師 、 助 理 講 師 、 助 教 。 教 授 高 高 在 上 ， 為 大學 職 ， 地 位 高 於 三 院 教 員 之 上 ， 因 此 可 以 不 理 ─ ─ 或 推 翻 ─ ─ 系 會 的 決 定 ， 而 且 ，教 授 教 課 與 否 ， 並 無 嚴 格 的 限 制 ， 助 教 則 「 屈 居 」 人 下 ， 除 了 教 課 之 外 ， 有 時 也 兼理 行 政 ， 工 作 繁 忙 ， 但 薪 水 甚 少 ， 女 助 教 薪 水 尤 少 。 由 助 教 升 到 教 授 ， 難 如 登 天 ，而 升 級 也 沒 有 一 定 的 標 準 ， 既 不 重 著 作 ， 也 不 重 教 學 ， 年 資 似 乎 成 了 唯 一 的 條 件 。職 員 方 面 ， 「 階 級 」 的 距 離 更 大 ， 大 學 部 的 高 級 秘 書 及 主 管 ， 據 聞 可 以 領 教 授 銜 ，拿 教 授 的 薪 水 ， 換 言 之 ， 地 位 要 在 講 師 和 高 級 講 師 之 上 。 這 種 制 度 ， 用 於 大 公 司 則可 ， 用 於 大 學 則 未 免 過 份 。 構 成 一 個 教 育 學 府 的 主 要 因 素 是 學 生 和 教 師 ， 行 政 人 員應 該 是 服 務 人 員 ， 而 不 是 官 僚 ， 等 級 制 度 的 副 產 品 往 往 就 是 官 僚 作 風 ， 而 官 僚 作 風過 甚 的 話 ， 中 大 只 能 變 成 「 學 店 」 ， 而 不 是 「 學 校 」
[In-Media:下刪一段]
會 見 李 卓 敏 校 長
我 與 中 大 校 長 （ 即 名 義 上 的 副 校 長 ） 只 見 過 一 次 面。 去 年 年 底 ， 收 到 李 校 長 的 一 封 信 ， 邀 請 三 院 歷 史 系 講 師 到 范 克 廉 樓 談 話 ， 以 便 聽取 我 們 的 意 見 。 我 接 到 信 後 ， 當 然 受 寵 若 驚 ， 所 以 滿 懷 期 望 ， 乘 興 而 去 。 在 范 克 廉樓 會 議 室 坐 了 將 近 兩 小 時 ， 才 發 現 自 己 是 在 「 聽 訓 」 ， 發 言 的 講 師 不 多 ， 而 校 長 卻三 番 四 次 地 訓 示 我 們 如 何 教 書 、 如 何 考 試 等 等 ， 大 概 發 問 的 全 部 時 間 不 超 過 半 小 時， 聽 訓 的 時 間 卻 有 一 個 半 小 時 。
從 此 以 後 ， 我 再 也 不 去 聽 訓 了 ， 並 且 謝 絕 參 加 每月 一 次 的 中 大 三 院 教 職 員 午 餐 會 。 我 的 結 論 是 ： 我 應 該 認 清 自 己 的 地 位 ， 不 要 妄 想影 響 上 層 階 級 ， 而 應 該 由 基 層 做 起 ， 盡 我 的 本 份 ， 為 崇 基 歷 史 系 效 勞 ， 幸 而 系 中 師生 （ 一 兩 位 人 士 例 外 ） 相 處 極 好 ， 前 任 和 現 任 系 主 任 都 是 熱 心 人 士 ， 同 學 並 且 主 動提 出 改 革 課 程 的 建 議 ， 所 以 在 一 兩 次 會 議 之 後 ， 大 體 上 通 過 了 初 步 改 革 方 案 。 然 而， 崇 基 歷 史 系 受 命 加 強 世 界 史 的 課 程 ， 改 革 方 案 與 此 不 合 ， 就 會 被 校 方 打 回 ， 而 且， 中 大 世 界 史 的 「 講 座 教 授 」 常 駐 崇 基 ， 在 權 力 上 可 以 自 上 而 下 ， 否 決 系 會 的 決 定。 在 美 國 的 一 般 大 學 ， 這 種 情 形 是 絕 無 僅 有 的 ， 然 而 中 大 「 階 級 」 森 嚴 ， 系 主 任 遂決 定 進 一 步 在 三 院 歷 史 系 聯 合 會 中 另 謀 對 策 ， 又 需 一 番 艱 苦 的 「 奮 鬥 」 。 為 了 這 件系 內 的 事 ， 系 主 任 曾 與 中 大 校 方 數 次 公 文 來 往 ， 花 費 了 不 少 時 間 和 精 力 。 記 得 我 在達 慕 思 （ Dartmouth） 學 院 任 教 時 ， 歷 史 系 的 任 何 改 革 方 案 或 新 課 程 計 劃 ， 可 由 全系 教 員 開 會 通 過 ， 校 方 從 不 過 問 ， 然 而 中 大 組 織 不 同 ， 除 了 上 述 方 式 之 外 ， 似 乎 別無 他 法 。
中 大 的 制 度
我 覺 得 任 何 一 個 現 代 化 的 大 學 ， 如 要 免 除 組 織 上 的官 僚 氣 息 ， 一 定 要 使 群 情 可 以 上 達 ， 而 且 上 方 也 一 定 要 接 受 ─ ─ 並 且 執 行 ─ ─ 大 多數 師 生 的 意 見 ， 目 前 中 大 校 本 部 與 三 院 學 生 之 間 ， 是 否 有 廣 泛 的 接 觸 ， 恐 怕 大 成 問題 。 中 大 學 生 會 成 立 時 儀 式 極 為 隆 重 ， 港 督 和 校 長 親 臨 訓 話 ， 然 而 中 大 高 階 層 的 會議 ， 是 否 有 學 生 ？ 三 院 學 生 的 意 見 ， 中 大 校 方 是 否 重 規 ？ 記 得 崇 基 留 開 過 一 次 師 生會 議 ， 討 論 中 大 的 考 試 制 度 ， 大 多 數 人 的 意 見 是 ： 第 二 學 年 末 的 「 中 期 試 」 （ intermediate examination） 無 此 必 要 ， 應 該 廢 除 ， 然 而 據 我 個 人 「 聆 訓 」 時 所 得知 ， 中 大 各 講 座 教 授 的 意 見 適 得 其 反 ， 所 以 崇 基 的 這 一 個 建 議 ， 至 今 仍 在 被 「 考 慮」 之 中 。
我 覺 得 中 大 校 方 對 於 各 項 重 大 計 劃 ， 太 過 相 信 校外 西 方 「 專 家 」 的 意 見 ， 而 未 能 顧 及 校 內 師 生 的 經 驗 。 「 聯 合 」 制 度 、 教 學 方 法 ，圖 書 館 的 組 織 、 出 版 部 的 設 立 、 校 園 的 擴 張 ， 「 世 界 史 」 的 重 要 性 … … 大 抵 都 要 聽校 外 專 家 （ 大 部 份 是 外 國 人 ） 的 「 指 示 」 。 這 些 校 外 名 人 ， 在 重 金 禮 聘 之 下 ， 由 外地 飛 到 香 港 ， 匆 匆 逗 留 之 後 ， 就 可 以 寫 成 「 權 威 」 性 的 報 告 ， 他 們 是 否 對 香 港 和 中大 的 情 形 完 全 了 解 ？ 而 且 ， 這 些 「 專 家 」 的 見 解 ， 是 否 一 定 高 明 ？ 我 曾 經 讀 過 三 位世 界 知 名 的 世 界 史 「 權 威 」 ─ ─ Sir Herbert Butterfield， William McNeill 和許 倬 雲 ─ ─ 的 演 講 詞 ， 個 人 的 讀 後 感 是 … 乏 善 可 陳 ， 一 無 是 處 。 中 國 近 代 史 上 不 乏外 國 「 專 家 」 到 中 國 「 顧 問 」 的 例 子 ， 大 部 份 是 越 「 顧 」 越 糟 ， 歷 史 的 教 訓 ， 至 少也 應 該 使 我 們 不 要 一 味 媚 外 崇 洋 。
以 上 所 述 ， 是 我 個 人 對 於 中 大 幾 種 制 度 和 行 政 的批 評 ， 偏 見 在 所 難 免 。 除 此 之 外 ， 還 有 許 多 制 度 上 的 問 題 有 待 討 論 ： 譬 如 男 女 教 職員 待 遇 的 不 公 平 ， 校 外 考 試 委 員 的 制 度 （ 我 個 人 反 對 ） 、 圖 書 館 的 問 題 （ 校 本 部 圖書 館 佔 大 部 份 購 書 預 算 ， 三 院 圖 書 館 奉 命 將 非 屬 大 學 生 能 用 的 研 究 性 書 籍 移 入 校 本部 圖 書 館 ， 大 學 生 不 能 向 校 本 部 圖 書 館 借 出 書 籍 ） 等 等 。 中 大 教 職 員 大 部 份 比 我 閱歷 深 厚 ， 經 驗 豐 富 ， 應 該 有 人 對 這 些 問 題 發 表 更 寶 貴 的 意 見 。
中 大 的 名 稱 和 精 神
中 文 大 學 初 創 ， 在 行 政 制 度 上 當 然 無 法 盡 善 盡 美 ，然 而 一 個 新 創 辦 的 大 學 ， 理 應 沒 有 什 麼 舊 習 氣 ， 而 應 該 具 有 一 極 新 風 氣 、 新 精 神 。中 文 大 學 的 情 形 適 得 其 反 ， 在 三 院 沒 有 聯 合 以 前 ， 各 有 各 的 傳 統 和 精 神 ， 反 而 當 中大 成 立 之 後 ， 三 院 的 精 神 卻 喪 失 殆 盡 。 最 近 一 期 的 「 新 亞 學 生 報 」 ， 發 表 了 不 少 哭、 笑 、 怒 、 罵 新 亞 和 中 大 的 文 章 ， 可 以 證 實 我 的 看 法 。 為 什 麼 中 大 沒 有 一 種 新 精 神？ 在 我 仔 細 拜 讀 中 大 校 長 的 施 政 報 告 書 ─ ─ 「 The First Six Years 1963-1967」（ 開 辦 的 六 年 ） ─ ─ 之 後 ， 得 到 不 少 的 「 啟 示 」 。
李 校 長 解 釋 中 文 大 學 的 名 稱 ， 認 為 具 有 兩 種 意 義： 中 文 大 學 「 可 以 意 指 由 中 文 作 為 教 學 的 主 要 語 言 ， 也 可 以 意 指 一 個 有 深 厚 的 中 國文 化 背 景 的 大 學 。 」 （ 第 六 頁 ） 如 果 中 文 大 學 有 真 正 「 中 文 」 的 精 神 ， 在 公 文 來 往中 就 應 該 以 中 文 為 主 ， 如 果 說 對 外 （ 譬 如 對 外 國 機 關 ） 公 文 用 英 文 是 不 可 避 免 的 ，那 麼 對 內 ─ ─ 一 個 用 中 文 作 為 教 學 的 主 要 語 言 的 機 構 ─ ─ 就 不 應 該 只 用 英 文 ， 如 果說 純 是 為 了 校 內 少 數 外 籍 人 士 的 方 便 ， 為 什 麼 就 不 顧 及 校 內 不 懂 英 文 的 華 籍 教 職 員？
如 果 中 文 大 學 真 有 「 中 文 」 的 精 神 ， 也 勢 必 就 「中 文 法 定 」 運 動 向 香 港 政 府 正 式 表 明 贊 助 的 立 場 ， 然 而 ， 當 中 大 三 院 學 生 會 的 代 表請 求 中 大 校 方 表 明 立 場 時 ， 僅 得 到 李 校 長 一 紙 簡 短 的 「 答 覆 」 （ 見 一 九 七 零 年 十 月十 五 日 中 大 學 生 報 第 四 版 ） ， 在 這 封 覆 信 中 ， 李 校 長 說 ： 「 中 國 人 之 視 中 國 語 文 猶如 子 女 之 視 慈 母 ， 爭 取 中 文 為 法 定 語 文 ， 在 任 何 中 國 人 說 來 ， 尤 其 在 中 文 大 學 說 來， 為 天 經 地 義 的 事 ， 這 還 需 要 表 明 立 場 嗎 ？ 」 我 認 為 ： 正 因 為 如 此 ， 更 要 表 明 立 場， 而 且 ， 身 為 中 文 大 學 ， 應 該 在 這 個 運 動 中 採 取 領 導 地 位 ， 如 不 表 明 立 場 ， 不 設 法影 響 香 港 執 政 當 局 ， 即 使 是 「 天 經 地 義 」 的 事 ， 卻 仍 然 是 「 不 合 法 」 的 。 李 校 長 又說 ： 「 大 學 的 主 要 工 作 是 教 學 和 研 究 ， … … 大 學 應 該 避 免 空 談 ， 更 不 必 博 取 群 眾 的喝 釆 。 至 於 少 數 人 不 明 真 相 ， 隨 著 大 家 人 云 亦 云 指 責 中 大 ： 這 一 件 事 應 該 由 中 大 領導 ， 那 一 件 事 應 該 由 中 大 負 責 ， 如 果 每 一 件 事 都 要 中 大 答 覆 和 表 明 立 埸 ， 實 在 難 以一 一 應 付 。 」 我 對 於 這 段 話 ， 要 提 出 下 列 問 題 ： 我 不 反 對 教 學 和 研 究 ， 我 也 贊 成 大學 應 該 避 免 空 談 ， 然 而 中 文 大 學 在 教 學 和 研 究 上 到 底 有 什 麼 表 現 ？ 請 外 國 專 家 、 寫報 告 、 開 會 ， 請 教 員 上 山 聽 訓 ， 這 不 是 「 空 談 」 是 什 麼 ？ 發 表 印 刷 精 美 的 施 政 報 告、 出 版 歌 功 頌 德 式 的 校 刊 和 資 料 ， 借 了 別 人 古 董 來 開 展 覽 會 ， 在 報 紙 上 出 特 刊 宣 傳， 這 不 是 「 博 取 群 眾 的 喝 采 」 是 什 麼 ？
我 覺 得 中 大 校 方 為 了 「 博 取 群 眾 的 喝 釆 」 ─ ─ 特別 是 香 港 政 府 和 太 平 紳 士 的 喝 采 ─ ─ 已 經 下 了 很 大 功 夫 ， 花 費 了 不 少 時 間 和 精 力 ，實 在 應 該 做 一 點 真 正 有 意 義 的 事 。 既 然 自 稱 為 香 港 的 「 唯 一 中 文 最 高 學 府 」 （ 報 告書 第 六 頁 ） ， 既 然 要 「 盡 力 服 務 社 會 」 （ 報 告 書 第 六 十 五 頁 ） ， 中 大 當 然 要 在 某 些有 關 香 港 的 中 國 人 和 中 國 文 化 的 重 大 事 件 ─ ─ 譬 如 中 文 法 定 ─ ─ 上 出 面 領 導 ， 所 謂「 難 以 一 一 應 付 」 ， 恐 怕 只 是 推 辭 之 舉 ， 怕 惹 麻 煩 的 心 理 作 祟 而 已 。
一 個 大 學 如 果 有 其 一 貫 的 精 神 ， 就 不 會 唯 恐 「 應付 」 不 了 ， 而 應 該 盡 可 能 地 事 事 採 取 主 動 ， 對 內 領 導 師 生 ， 對 外 領 導 社 會 ， 蔡 元 培時 代 的 北 大 ， 是 一 個 最 明 顯 的 例 子 。 然 而 在 中 文 大 學 ， 採 取 主 動 的 往 往 是 學 生 ， 而不 是 學 校 當 局 。 學 生 首 先 要 中 大 對 「 中 文 法 定 」 表 明 立 場 ， 李 校 長 才 寫 信 答 覆 ； 學生 參 加 保 釣 運 動 甚 至 被 捕 ， 中 大 部 份 教 員 曾 發 表 聲 明 ， 但 中 大 校 方 卻 毫 無 表 示 ； 學生 在 自 己 的 刊 物 上 討 論 國 情 和 中 國 文 化 、 舉 辦 公 開 演 講 會 和 座 談 會 ， 談 辛 亥 革 命 ，談 五 四 運 動 ， 談 香 港 青 年 的 「 失 落 」 ， 而 中 大 校 方 所 出 版 的 「 中 文 大 學 校 刊 」 ， 除了 報 導 名 人 行 蹤 、 歌 功 頌 德 之 外 ， 內 容 實 在 空 洞 之 至 ， 三 院 校 方 或 曾 主 辦 過 演 講 或討 論 會 ， 而 由 中 大 校 方 主 辦 的 ， 可 能 絕 無 僅 有 ， 而 其 所 辦 過 的 少 數 演 講 ─ ─ 如 世 界史 ─ ─ 則 一 無 是 處 。
李 校 長 說 中 大 可 以 「 意 指 一 個 有 深 厚 的 中 國 文 化背 景 的 大 學 」 ， 我 不 知 究 作 何 解 ， 所 謂 中 大 的 「 中 國 文 化 背 景 」 ， 除 了 新 亞 留 下 來的 一 點 基 礎 之 外 ， 可 謂 空 無 所 有 ， 新 成 立 的 「 中 國 文 化 研 究 中 心 」 ， 宣 傳 做 得 很 好， 新 建 的 樓 房 很 漂 亮 ， 但 卻 未 見 有 任 何 新 的 作 風 、 新 的 表 現 。 林 語 堂 的 中 文 字 典 ，是 否 就 能 代 表 中 大 對 中 國 文 化 的 「 貢 獻 」 ， 我 個 人 頗 表 懷 疑 。
要 培 養 中 國 文 化 、 要 「 在 一 個 現 代 學 術 環 境 裡 充實 中 國 文 化 傳 統 」 （ 報 告 書 第 六 頁 ） ， 首 先 要 對 中 國 文 化 有 一 種 承 擔 的 精 神 ， 而 不是 空 談 口 號 、 召 開 學 術 會 議 、 或 出 版 不 三 不 四 的 書 籍 可 以 成 其 事 的 。 這 一 種 對 中 國文 化 承 擔 的 精 神 ， 應 基 於 中 國 人 在 西 化 影 響 下 的 自 覺 ： 海 外 ─ ─ 包 括 香 港 ─ ─ 的 華人 多 多 少 少 都 受 到 「 西 化 」 的 侵 蝕 ， 不 少 留 學 歐 美 的 華 人 更 體 會 到 西 方 文 化 本 身 的危 機 ； 所 以 我 們 在 知 己 知 彼 之 後 ， 可 以 不 再 重 蹈 西 方 覆 轍 。 中 文 大 學 至 今 仍 聽 信 西方 專 家 之 言 ， 熱 衷 於 西 方 「 現 代 化 」 的 制 度 和 組 織 ， 募 款 、 蓋 房 子 、 成 立 委 員 會 、小 組 、 中 心 ， 對 中 國 文 化 ， 只 提 出 表 面 的 口 號 ， 成 立 表 面 性 的 機 構 ， 卻 沒 有 全 意 去網 羅 海 外 華 藉 人 材 ， 更 沒 有 全 心 全 意 去 教 育 學 生 。 總 而 言 之 ， 中 大 注 重 的 是 組 織 架構 ， 而 忽 視 了 「 人 」 ； 中 大 的 實 力 在 於 物 質 金 錢 ， 所 以 中 大 沒 有 精 神 。
我 的 具 體 建 議
我 並 不 完 全 同 意 「 新 亞 學 生 報 」 中 幾 位 作 者 的 意 見 ─ ─ 認 為 中 大 已 經 毫 無 救 藥 。 所 以 在 哭 、 笑 、 怒 、 罵 之 後 ， 我 建 議 中 大 全 校 師 生 公開 討 論 ， 謀 「 自 救 」 之 道 ， 中 大 校 方 ， 也 不 必 再 作 官 樣 的 文 章 的 「 解 釋 」 ， 應 該 主動 地 以 事 實 表 現 改 革 的 誠 意 。 現 就 本 文 所 論 到 的 各 項 問 題 ， 以 個 人 的 立 場 ， 提 出 下列 初 步 建 議 ， 以 供 討 論 ：
一 、 立 即 取 消 教 職 員 「 本 地 」 與 「 海 外 」 待 遇 之 區 別 ， 中 外 一 視 同 仁 。
二 、 盡 量 爭 取 和 吸 收 海 外 華 籍 學 者 ， 不 拘 背 景 ， 而 以 學 術 造 詣 、 教 學 熱 忱 ， 和 對 中 國 文 化 的 關 懷 為 原 則 。
三 、 由 三 院 全 體 教 員 共 同 討 論 改 革 教 師 等 級 制 度 以及 任 免 升 遷 的 原 則 ， 該 項 討 論 一 有 決 議 ， 校 方 應 立 即 施 行 ， 任 何 高 級 教 授 或 主 管 ，不 得 否 決 或 阻 撓 此 種 決 議 。
四 、 應 由 三 院 學 生 選 派 代 表 ， 參 加 中 大 最 高 當 局 （ University Council） 的 會 議 ， 並 有 投 票 權 。
五 、 大 學 校 長 及 各 單 位 主 管 ， 應 親 至 三 院 聽 取 教 師及 學 生 意 見 ， 至 少 每 月 或 每 兩 月 一 次 。 並 於 三 院 分 設 意 見 箱 ， 鼓 勵 全 體 教 職 員 及 工友 ， 以 書 面 提 供 意 見 ， 每 月 由 大 學 秘 書 處 派 專 人 收 理 送 交 校 長 。
六 、 因 大 學 精 神 與 大 學 校 長 （ 即 名 義 上 之 副 校 長） 的 識 見 與 能 力 關 係 密 切 ， 今 後 中 大 應 由 三 院 師 生 職 員 選 派 代 表 組 成 「 選 拔 」 小 組， 物 色 新 校 長 。
摘 自 「 中 大 學 生 報 」 第 三 卷 第 十 期 （ 一 九 七 一 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