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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風華?末世掙扎?《清明上河圖》槪念下的本土尋索

去年秋,乘著世博餘溫,動態版《清明上河圖》來港展出,引起一番哄動,一票難求。熱鬧之餘,董啟章(《明報》 2010年11月23日)、馬國明(《文化現場》2010年12月,另見《明報》 2010年11月25日梁寶山文章引述其觀點)及梁寶山(《明報》 2010年11月25日)等,均指出當局此舉之諷刺:當局高舉的、畫卷中描繪的繁盛街道和市集之景、民間活潑的生活狀況,正在今日地產霸權及政府政策下漸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完全掩蔽的商場和通道;同時亦論及將《清明上河圖》改成動態版在藝術上涉及之問題。這些評論隨著動態版《清明上河圖》落幕而沉寂下來;然沉澱發酵半年後,七一前夕,「《清明上河圖》熱」再次於城中冒起,這一次並非由官方辦理,而是來自民間,就《清明上河圖》的槪念,因時地制宜仿創《七一上街圖》和《青苗上河圖》,分別旨在描繪七一遊行的狀況,及已遭高鐵收地摧毀的石崗一帶的本土農耕社會的生活。

兩畫的創作動機明顯以行動響應董啟章等人之評論,並向政府及廣大市民展示真正的瑰寶——民間自然活潑的行動與生活。師友就兩畫於網上反應熱烈,迅速瘋傳有關相簿及資訊,未見實物已表示多有感動、激like…但,一幅畫的價值,就只在其創作動機嗎?

是圖,還是地圖?

以《清明上河圖》槪念加上當下本土元素的再創作,由來已久,如明仇英版本及清院本等,然而,《七一上街圖》和《青苗上河圖》,大槪是與原槪念相距最遠的仿創本。就藝術形式而言,兩畫雖取相似畫名,並同為長幅,實與《清明上河圖》的手卷形式南轅北轍:兩畫只是地圖。《七一上街圖》明顯較像一般手繪地圖,把地方約化為白色街道與淺棕色地面,標示街道,並以簡單圖案繪出地標;《青苗上河圖》雖繪畫得較之仔細,一樹一河一屋均以白描手繪,但見其製作說明,地圖仍是他們依賴的基礎結構。筆者並非藝術形式潔癖,認為藝術形式改造不得,而是這種改動郁動了畫卷的根本意義。中國風景畫在空間佈局上強調可行可望可遊可居,以散點透視使觀者如身在畫中遊歷。《清明上河圖》雖為宮廷界畫,亦能見其佈局有弛有張,漸次引領觀者從城郊的悠閒進入城市的繁華。其中採用的手卷形式,傳統上是以個人為觀看對象,閱讀方式是以左手展卷,右手收卷,觀者能控制觀賞速度與幅度,活像於畫卷內的一閒人,走走停停的遊逛汴京。地圖的模式雖然也包攬了宏大面積,其本質卻是鳥瞰式的,要人一目了然、掌握訊息。Michel de Certeau於Walking in the City一文中說明,鳥瞰的角度只是當權者的角度,唯有走在街上,才能見城市的流動與肌理細節,才是體驗城市的最基本模式。兩種繪畫/觀看方式,是迴異的視角與權力。兩畫亦因要遷就客觀地圖,佈局顯得呆板,毫無節奏。

不在地上,在何方?

當然,《七一上街圖》雖以地圖為形式,其卡通化手繪地圖的方向為它補回一點市井味道。然而,細閱卡通,其表達方式又把觀者拉去數風雲人物了。首先,畫中沒有繪畫多少景物,而僅有的那些零星的建築物,亦與遊行的人毫無關聯。《清明上河圖》中,孩子爬在土牆上張望、攤販在橋上擺檔、僕役在樹下躲懶,在在展示街道與人們的互動,活潑自然。七一街頭亦見這些互動:部分商販不介意生意受封路影響,反在店面貼出支持標語,又或在門前擺賣支裝水等;行人天橋上盡是拍攝者,爭取好角度好好記錄這年的七一;路上遊行者與電車上的乘客互相打招呼,乘客在車窗前展示手寫標語以示支持…卻未見於畫內。既然只畫了人,那麼就只看人吧!《清明上河圖》有男有女有孩童有老人有衙差書生僕役商販叫化路人閒人…個個衣飾動作形態各異,反映各人生活狀況。但在《七一上街圖》中,差不多就是人人微笑著的在路上走。筆者很好奇,這到底是哪一年七一,天公如此造美,人們不用打傘戴帽子、不用扇風抺汗喝水,甚至連所有橫額都是如此畢直的。

無街景可看,普通遊行市民亦繪得無甚看頭,餘下的就只有看人物、數團體。你能在畫中看得見這方面的心思:所有橫額上的團體標誌與標語都有根有據;卡通化的各重要人物都特徵明確、都能認得;又把所有與歷年七一、以至社運相關的大事件跨越時空地拼湊於同一畫面上。但這是《清明上河圖》的精神嗎?董啟章指出《清明上河圖》不為歌功頌德,而是以所有民眾為主角;民間社會的生命力是其藝術精神。七一之珍貴在於多元發聲,容納每個市民的不同聲音。一個平民百姓在大熱天放假天,不逛商場不去游水不睡午覺,就是要跑到街上曝曬多個小時,這裡面已經是意義。記得去年相約一友人行七一,正值普選方案爭拗,他表示不希望看見民主陣營分裂、自我攻擊。我說,去吧,你不會看見的。結果,我們看見的,是多姿的人們、訴求與表達方式。那些不欲觀之的場面,只在回家後的電視上才能得見。人民,才是七一現場的主角(或者,起碼與各大團體和事件同等重要)。民陣的《七一上街圖》放棄遊行街道上之所見,只取其心中或資料庫內的各個團體逐一曬冷,是買櫝還珠,亦未能回應《清明上河圖》的核心精神。

生活,只餘下事件?

《青苗上河圖》同樣是跨時空的表述,展示各個農戶繫於土地的重要生命片段和事件。而《清明上河圖》卻時令分明,繪畫北宋汴京清明前後春日城市景象。一為事件,一為日常。日常是條條細絲,平淡同時豐富,交織成一張錦,叫文化。事件則奪目耀眼,卻只是日常這張錦上的花,單以自身無法成為文化。

作品是製作過程的結果和反映。製作《青苗上河圖》的一班師生到當地收集視覺記錄與農夫生命故事,再就資料繪製成圖。師生本身並無相關生活經驗,農夫活在其中或以為一切尋常,加上短時間的溝通,無法撿拾日常,只撿拾得各人生命裡的重要故事,是「正常」結果。另一方面,致使農夫生命故事以大事件形式出現,是因為日常、生命故事的載體——土地——之斷裂。土地盛載點點滴滴人與自然的關係、耕作智慧,以至個人、甚至家族的故事…這一切微細而完整的日常,原可在土地上代代相傳、生發成長。一切只因高鐵事件而中斷,人們慌忙撿拾,零星落索。在《青苗上河圖》平淡的色調內細細隱含的這份慌亂,政府可有讀得出來?可會覺得情何以堪?

地已收,舊事已矣,但遭擊散的碎片或會化成星火,或會燎原。《青苗上河圖》展覽於七月二日將有一個「明天的郊外油菜」故事分享,分享者包括貼近土地多年的畫中農夫,和剛走到農田裡的新生代農夫,在香港以發展為尚的夾縫中,從拾得的零星故事裡傳授和學習種菜、及與自然共存的學問等等。同時,七一又至。除了各個機構和政治人物,每一個遊行者都同樣是七一的主角,這才是珍貴的自由空氣。梁寶山質疑「動畫版(《清明上河圖》)之所以萬千寵愛,恐怕只是由於整個民族的感知退化!」我們不要對七一的感知退化,我們都要在其中,並且見証。

(另一版本刊七月一日明報世紀版)

附:
七一上街圖facebook相簿
青苗上河圖facebook專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