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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介明:胡同與去國

  每年在哈佛,最有意思的是學生的作業講演。在我的有關文化的課程裡,學生最後呈交的,不叫作業,也不叫期末論文,叫做知識成品(Knowledge Product)。學生交的,是可以提供使用的知識產品,是人類知識的添加,也是可以有實際效用的。這與傳統的作業不一樣;傳統的作業,主要是做給教師看的,是供教師作評估的;教師評了以後,作業也就沒有用了。其實,這與建築學生的畢業創造、工程學生的畢業設計,道理是一樣的。知識成品,因為要有用,以此學生不光是寫,還要綜合運用自己的才智,設計出最有效的成品。

  知識成品還有一個特點是學生每個人的製作都不一樣,這可以說是對於傳統考試要求劃一的一種挑戰。每年的知識成品都帶來驚喜。

北京人始終要回歸胡同

  小愛是我班上的學生,也是唯一從中國大陸來的學生,而且是剛從大學畢業就來了哈佛。她在班上講演了她的作業:《一個胡同女孩的故事》。她出生在北京,從小就在北京的胡同長大;她的作業,就是以胡同作為圓心,描寫北京文化和北京人的文化特點。

  她的講演,就像是一首詩,全班都恍惚被帶到古老而寧靜的北京胡同裏面,大家都自然地屏息地,在吸收,在享受。從胡同的歷史,說到北京今天的高樓大廈,又聯繫到出國留學。她認為,胡同是北京的文化標誌,胡同也是北京人的身份。她用第一身表述,北京人屬於胡同,因此北京人始終要回歸胡同。她說,到外國留學的北京人,不回北京的是少數。即使是在國內,到別的地方工作和生活,也總覺得是在「外地」。她認為:這種想法,並不是每一個城市的人都有的,是北京人的文化特點。

  小愛的講演,與另一場雅思敏和珍珍合作的講演,不約而同,剛好呼應。雅思敏來自菲律賓,遠祖是華裔;珍珍則是半華半馬的新加坡人。她們的作業比較菲律賓和新加坡兩國的國家文化,核心問題都是教學語言。

從官方語言看國家意識

  菲律賓自從十六世紀,經過三百七十七年的西班牙統治;當時的教育完全是宗教活動。後來再經過美國四十七年的統治,又完全是殖民地的英語教育,一直以來沒有強烈的國家觀念,因此也沒有國家文化的養成。一九四六年獨立以後,在教學語言上面一直混亂,國家意識仍然不強。七十年代以後國家意識抬頭,一九八七年開始規定用泰卡洛作為國語,但是因為菲律賓原有八種語言,因此沒有把泰卡洛作為強迫的教學語言,而採取英語與泰卡洛的雙語政策。二○○三年,阿羅約總統宣布公立學校全部用英語作為教學語言。

  雅思敏在縱觀了歷史發展,認為菲律賓一直以來沒有機會發展國家身份,以此國家文化也沒有顯著的樹立和發展;而教育在這方面也沒有刻意下功夫。她覺得,這也可以用來解釋為什麼菲律賓人在國外長期生活的非常多,沒有強烈的國家的「根」的概念,因此留學生大多數不會回國。

  新加坡則剛好相反。新加坡經歷過一百多年的英國統治,其中也經歷過日本佔領,獨立以前是馬來亞的一部分。但是一九六五年獨立以來,一直刻意營造國家身份。一九六六年開始,實行雙語教育。但是主要的教學語言,既不是立國法定的馬來語,也不是種族人數最多的華語,而是英語;而種族語言(華語、巫語、泰米爾語)只是第二語言。

  珍珍的分析,採用英語,既是因為英語是經濟價值高的國際語言,符合新加坡的實用主義意識形態,但也因為政府刻意要建立超乎華、巫、印三族的「新加坡」國家身份。珍珍認為新加坡的國家身份的建設,是非常成功的;在座的同學一致同意。他們說,來美國的新加坡學生,毫不自覺地經常以國家代表身份說話,而且非常自覺地維護自己的國家、政府和政策。新加坡的留學生,回國的是主流,不回國的稱為quitter(去國者),是一個負面的詞。也就是說,不回國好像是辜負了國家,是不應該的。

  新加坡的例子,也引起了一些辯論。有些學生認為,新加坡成功建立的是國家的政治身份,但是沒有能夠建立國家的文化;因為文化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建立的,也不是通過政府行為可以樹立的。有些學生則持不同意見,認為新加坡的實用主義,已經成為一種根深柢固的文化;新加坡國家為上的集體主義,也是一種強烈的文化。也許兩者都有一定的道理。

文化兼容

  還有一些學生的講演,也直接或者間接地與國家身份或者國家文化有關。陸貝與嘉莉的講演,報道非洲國家乍得的教育改革,邀請美國的私立學校,全面接管乍得的中小學;而乍得卻是一個回教國家,雖則是相當開放的回教國家。這在班上引起了熱烈的討論。

  占姆是耶穌會教士,在太平洋島國Micronesia辦學,在當地的群眾當中,「全球化」是日常用語。當地的學校具有非常濃厚的文化色彩,生活和課程都與西方的主流學校很不一樣。但是也許是由於地方小,社會對於文化非常開放,對於外來的文化完全沒有抗拒的意識。

  這又引起了一陣討論。一般以為對外來文化開放,就會侵蝕當地文化,這在Micronesia好像又沒有發生。

程介明
信報財經新聞     2005-0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