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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六四特刊:「可以告訴我嗎,為什麼我是怪物?」一名在港內地生給香港同窗的信

20世紀80年代至今,有近百萬新移民從中國來港。這百萬人一離開羅湖,便好像細流入深海,靜默無聲,不知那裡去了。

——《一個人的移民史》。作者周保松,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系講師,1985年由內地移民香港

同學,您好:

今天有一位內地同學在學校的民主牆上貼了一張海報,大意是說「我雖然戴過紅領巾,但我不是monster」,您在下面用大字回覆了一句,「No, You Are!」。

我正是這樣一個戴過多年紅領巾的人,那按您的說法,我也是怪物。但是我想我無法接受這樣簡單地被劃為異類,無從辯解、無從理解。我想,您會有這樣的想法,或許只是因為您還不瞭解我,於是我想為您介紹一下我自己。或許在您看完之後,您也會願意告訴我,您覺得我是怪物的理由。

我在廣州長大,珠江三角洲跟中國其他地方不太一樣,我們這裡可以收到香港的四個免費電視臺(雖然「敏感」節目還是看不到)。我記得很小的時候我就很喜歡看明珠台,原因之一當然是節目好看,原因之二是那時明珠台的中文字幕的字非常大,對小孩子來說很容易辨識。後來我上了小學,還是一直追看香港的電視。一年級的時候,晚上七點多TVB放的是黃日華的《天龍八部》,亞視同時段放的也是一部武俠劇(似乎叫《雪花神劍》?),那時候每晚都非常掙扎,不知道究竟要看哪一部。

也就是在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加入了「中國少年先鋒隊」,那時的我沒有問過自己爲什麽要「入隊」,也沒人問我,因為人人如此,人人同意,一切理所當然。後來我升上了初中一年級,到了少先隊員的年齡上限,就又自動「退隊」了。

在初中,大人們的暗示是:你是時候進一步追求「進步」了,是時候申請「入團」(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了;就算入不了,寫「入團申請書」也是表達積極態度,也值得鼓勵。我從小到大接受的都是國家主義和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教育,從零歲到十八歲每天聽到的都是中國共產黨是國家的骨幹、具有天然的正義性。我相信我作為一個進步的學生就應該盡全力去建設富強的國家、去服務人民、去改造世界,因此就應該加入共產黨的先鋒隊——共青團。於是有一天我用了一個晚上時間寫「入團申請書」,反復推敲遣詞造句,絞盡腦汁向「團組織」表達我的嚮往和認同。當時在我們班,一個同學能否入團是由全班同學投票決定的,由於我平常很頑皮,一開始的團員選舉我都沒選上。為了爭取這個團員資格,我收斂了一段時間,終於到了第三批還是第四批入團的時候,我就當上團員了。

後來上了高中,「入團」流於形式,最後我們班上每個人都入了團(除了個別例外),因此也幾乎沒有人再討論「共青團」這件事。我的高中生活就在緊張的學習中一天天過去。到了高三的時候,我突然發現香港的高校也在我的選擇範圍——香港,那個小時候在TVB裡見到的進步發達的香港,居然離我只有一步之遙。我的高三於是變得很簡單:學習、高考,申請港大科大城大浸會理工、面試、等待結果。最後我走了大運,大學能夠來到香港,我夢幻中的香港。

我來到香港的第一個月,我覺得身邊的一切都是金色的。路牌上端莊的繁體字是金色的,街邊阿叔生動的駡街是金色的,設施齊備的宿舍房間是金色的,換乘極其方便的地鐵也是金色的。那時我相信我找到了天堂。

於是我拼盡全力想「融入」天堂,然後發現,天堂一點不想要我。

大學宿舍的第一次樓層會議上,我毛遂自薦做「樓主」。令我驚奇的是,開學一個月之後,內地生、國際生、香港本地同學分別自成圈子,會參加樓層活動的除了我之外幾乎都是本地同學。而我,「樓主」,對著我們樓層這些活躍的香港同學,不知所措。半夜的糖水會、一次次的聯誼活動,我看得出大家都喜歡,我也盡力組織和參與,可是我無法理解它們的意義,我也不知道我應該以怎樣的方式去跟大家講述我的困惑。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相信這絕對我自己的問題:是不是因為我沒看最新的TVB劇集?是不是我粵語還不夠標準?是不是我說話時用的潮語不夠「in」?於是我拼命地模仿本地人的舉止,拼命地按照「主流」的樣子重塑自己,拼命想擠進那個「我地」。可我發現,無論我多努力,我不可能改變我的過往經歷和文化背景,我也不能在朝夕之間改變自己的性格和興趣。四年之後的今天,我甚至没能像那些前輩移民一樣,把自己融化成「香港人」。

當我發現完全「融入」似乎已是不可能,我依然希望追求「溝通」和「理解」。我仍然想為您解釋加入共青團的涵義是什麽,我想告訴您我也非常渴望自由和公義,我想談談我對香港的觀察,我想請教茶餐廳裡的下單術語,我想問香港人與內地人交往時遇到了什麼困難,我想知道有沒有誰想練習普通話。

同學,我希望您知道,我並不是躲在陰暗的角落一言不發圖謀不軌的陌生人,我一直渴望與您溝通。如果我只能說一句話,我希望告訴您:我對您沒有惡意。

我無意反駁您的觀點,我只是希望聽到您的聲音。可以告訴我嗎,為什麼您覺得我是怪物?可以告訴我嗎,我做錯了什麼?如果我錯了,還有諒解的餘地嗎?還有溝通的餘地嗎?

我堅信,只要對話還在,那麼希望就還在。

謝謝您。

張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