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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與狗》﹕哀矜勿喜

《男人與狗》﹕哀矜勿喜

自2005年始,本地年輕作家葉愛蓮開始構思,並於網上發表「情慾小小說」系列。2006年8月,作者開始每週為《成報》副刊選寫小說一篇,篇幅甚短,字數大多不多於1200字,屬於「情慾小小說」系列,欄目名為「男人與狗」,跟近日作者出版的小說集同名。

在湯禎兆的一篇葉愛蓮訪談中,作者這樣解釋了創作這一系列情慾小小說的由來﹕「坐在辦公室裡等出糧的日子,總是在盤算有什麼東西想買。讀著自己所愛的人的blog ,看著被貼出來的陌生女子而心生怨恨。在做完愛後仍然感到不滿足。想找一份理想的工作但沒找著。欲望總是很複雜的事情。大腦內的種種化學反應叫我們很想要。在我而言『情慾』不可能是單純的『性欲』。我寫的情慾小說,有時不過是借題發揮。我不過想寫女人的欲望。就這麼簡單。」(見《誠品好讀》第63期(2006年3月),頁8) 簡言之,《男人與狗》所要書寫的,是「情慾」,即「很想很想得到某事某物。」(《男人與狗》,頁137)

無法息止的(他人)「欲望」
跟「需求」(need)不同,「情慾」或「欲望」(desire)是語言的產物。以兒童為例,當他們還沒有學懂語言,他們只可能以哭聲表達自己的需求,而他們的父母或照顧者則會以不同的語言,猜測他們的所需﹕「他餓了」,「他冷了」,「他撒了尿」,「他病了」,為他們的需求賦予了意義。若果孩子的父母或照顧者碰上孩子哭喊時,一貫的以食物回應孩子的需求,則孩子各式各樣的需求很快便會被等同於「饑餓」。當一個孩子冷了或感到某種莫名不適,他的父母或照顧者卻希望以食物解決他的需求,他的需求固然沒有被真正的滿足;而久而久之,通過(他人所賦予的)語言,他的需求更被轉化為一種可被理解又無法息止的「欲望」。

欲望來自他人,但他人卻不只來自家庭,也來自廣大的社會。由於篇幅短小,《男人與狗》裡的作品大多集中描述女性的欲望本身,對於欲望之所由生的語境,著墨甚少。不過,可以看得出,《男人與狗》裡小說的女角大多是「辦公室女郎」 (即OL,Office Lady)。就此而言,我會視 《男人與狗》為葉愛蓮對上一本小說集《腹稿》的姊妹篇,而後者的主角正是辦公室女郎的日常喜怒哀樂。

在湯禎兆給葉愛蓮做的訪談中,葉愛蓮曾這樣形容辦公室女郎﹕「說起OFFICE LADY ,人們總是忽視她們的知性生活,把她們看成花瓶,OL總是讓人聯想到時裝雜誌、購物、性。消磨自己比較人性的( 例如時間、自我等) 東西,投身社會打工,再被冠予這些同物質有關的東西,讓我感到灰到爆炸。在我認識的OL 當中,明明就有很多很聰明很出色的女子。」而作為辦公室女郎之一員,在《腹稿》的後記中,作者則對那種狀態作出了如下的描述﹕

上班,下班。這兩個日常生活的步驟,自大學畢業以來就從無間斷。漸漸,我只能拖著疲倦的身軀,於早上往擠迫的車廂內鑽;我只能,做著我無法真心喜歡的工作,寫我無法認同的文案。漸漸,再無感受。我的棱角被磨平。(頁153)

換言之,在葉愛蓮看來,辦公室女郎的生活,是異化的極致體現。只要到她的博客看看她的「打工手記」,便會知道她那些辦公室女郎生活述異誌的創作靈感源頭。而在一個消費主義當道、物慾橫流的社會中,這種對生存的不滿順理成章的被轉化為性與消費。這也解釋了《男人與狗》裡那些精巧細緻的篇什,在努力捕捉眾女的欲望圖譜時,為什麼總是散發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鬱悶。

欲望的哀傷與空洞
所以,當我嘗試把《男人與狗》放回上述的脈絡,一篇篇看似輕省跳脱的情慾小小說,都突然顯得有點沉重與哀傷。就以充滿黑色幽默的〈套子〉為例,故事很簡單,說的是一個追求完美,追求「真正的愛情,真正的性」的女子的故事。她跟他在一起,「他們很愛對方,但他們不打算結婚,更不打算育養孩子。」(頁110) 由於她的職業是模特兒,服避孕丸會令她身體發胖,她必須另擇恰當的避孕方法。但問題是﹕她不喜歡安全套,因為安全套令她覺得他們之間有所隔閡,令心靈與性無法達至完美的契合。「因此,當男子向女子提出使用安全套時,女子表現得相當歇斯底里,只顧問他﹕『你是不是不愛我了?』」(頁111) 坦白說,〈套子〉是女性主義、酷異理論等主張的「愛欲無罪論」所無法充分解釋的一個作品。〈套子〉的重點似乎並不是女子如何勇於正面面對自身的情欲,而是在於當女子對完美愛欲的追求無法被滿足時,所表現出來的「歇斯底里」。若果我們把這一種「歇斯底里」放回整個香港的文化語境,我們會發現這一種描述所指向的,並不是一種性別定型的濫調,而是現實中那個沒有出路的死局﹕「漸漸,我只能拖著疲倦的身軀,於早上往擠迫的車廂內鑽;我只能,做著我無法真心喜歡的工作,寫我無法認同的文案。漸漸,再無感受。我的棱角被磨平。」

於是,《男人與狗》裡充滿了男人、物件與寵物(狗),而女子們拿男人、物件與寵物來滿足的,亦不是性愛、官能需要或對温存的渴望。她們所追求的,似乎是比這些更廣大與抽象的「欲望」。但「欲望」又是一個又一個的洞,指向或遮蔽的,是我們在現實生活中種種有口難言的不安、不滿與存在的騒動。

原刊《文化現場》第9期(2009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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