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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月魔君.卡里古拉》的改編與演繹(足本)

《捕月魔君.卡里古拉》的改編與演繹(足本)

最近香港話劇團隆重搬演的《捕月魔君.卡里古拉》(Caligula),是1957年諾貝爾文學奬得主卡繆(Albert Camus)的重要劇作之一。原劇創作於1938年,並於1945年首演。卡里古拉是羅馬帝國的第三任君主,全名Gaius Julius Caesar Augustus Germanicus,綽號Caligula(意即「小靴子」)。卡里古拉為人古怪暴戾,是西方歷史上數一數二的暴君。後來,他被元老院貴族買通的禁衛軍軍官沙雷爾(Cherea)所刺殺,享年二十九歲,只當了三年十個月零八日的君主。基本上,卡繆藉用了羅馬歷史學家Suetonius的《十二凱撒傳》(Twelve Caesars)的一些歷史細節,將羅馬帝國歷史上這一名著名暴君的一生,演繹成一齣四幕的悲劇。

善惡以外的荒謬
值得注意的是,卡繆原劇的重點,並不是對於羅馬帝國的這一段黑暗歲月的歷史重構。在《卡里古拉》原劇中,卡繆顯然是通過曾經發生的歷史事件借題發揮,回應歐洲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價值崩潰狀況,而卡繆所代表的存在主義思潮,正是其時歐洲整體精神狀況的具體反映。在《卡里古拉》中,卡里古拉在他的妹妹兼情婦杜西娜(Drusilla)死後遊蕩期間,即領悟到人類幸福的脆弱性﹕「人會死,亦不幸福」。而當他領悟到這一個人類生存的真相後,即感受到自身與世界的分離,即存在主義者們所反覆強調的人的存在荒謬感。然而,在卡里古拉看來,世人卻活在自我欺騙的安逸與卑怯中,所以他決定以殺戕、逼良為娼、沒收貴族財富,以及種種令人難以想像的暴政,逼顯出生存本身的荒謬性,讓人們能夠清醒與自覺地直面真實,甚至起而反抗。因此,卡繆所要呈現的,既非善,亦非惡,因為不管善或惡的存在,仍然預設了價值秩序存在的可能。但若果所謂善惡的分判,不過是人類面對荒謬的存在深淵時所服用的鎮定劑,讓人們能夠在自欺欺人的遊戲中不至於全面崩潰,則卡繆通過他筆下的偉大暴君所要呈現的,顯然是一個「善惡以外」(Beyond Good and Evil)、酷烈的真實世界。所以,與其說卡繆原劇中的卡里古拉邪惡,倒不如說他真實。卡里古拉的所謂暴行,亦不過是對文明的無情戮破,讓殘酷的真實如如呈現。

請把殘酷進行到底!!
相比於原著,導演陳敢權的改編與演繹,便顯得太過「溫文爾雅」,未能把殘酷與荒謬進行到底。就以第二幕卡里古拉在飯宴上毒殺老貴族梅利亞為例,卡繆原本的舞台指示是這樣的﹕「梅利亞無力地企圖逃跑,卡里古拉暴跳起來,在舞台中間抓住他,掙扎了一下後,把他按倒在一座矮榻上,用力把小瓶塞到他的咀裡,一拳打碎了它。梅利亞抽筋幾下後死了,臉上充滿了血液和淚水。」至於陳敢權的演繹,則安排了卡里古拉在虐殺梅利亞之時,背向觀眾,並以背部與大衣擋住觀眾的視線,讓觀眾無法得以直面卡里古拉「用力把小瓶塞到他的咀裡,一拳打碎了它」的殘酷與力度。另外,陳敢權以紅布代血的做法,來呈現梅利亞毒發後「臉上充滿了血液和淚水」,就更加讓人有滑稽的感覺。至於同幕有關卡里古拉當眾牽著臣下穆西阿斯之妻進鄰室交歡的部分,陳敢權同樣選擇了以紅布代血,企圖呈現穆西阿斯的妻子被強暴後的慘狀(下陰被強暴至流血),但由於那一塊紅布實在太滑稽了,跟它所要呈現的殘酷本身,距離太遠。

簡言之,陳敢權的改編與演繹,似乎未把原劇中的暴烈與殘酷,推至一個駭人聽聞的地步。試想想,若果劇中卡里古拉的種種暴行,以一種殘酷劇場(Theatre of Cruelty)的方式演繹,直逼薩德(Marquis De Sade)的《索多馬的120天》(120 Days of Sodom),讓殺人、流血、雜交等行為得以赤裸裸地如如呈現,效果將會如何?相比之下,陳敢權在第三幕有關卡里古拉扮演維納斯女神的部分,所加插的集體雜交情節,都顯得過於軟手軟腳,而一眾演員的表演倒像初次光顧妓院的年青顧客,而非極盡荒淫的會眾。

此外,原著對卡里古拉的玩世不恭與視禮教如無物,亦著墨甚濃。就以剛才提到那場飯宴為例,當一眾貴族與大臣正襟危坐,伴著卡里古拉進食時,卡里古拉卻「食態極為難堪。他把吃完的橄欖核彈到鄰座的盤裡,或者把骨頭渣吐到碟子上;並且用手指頭剔牙齒和拼命地抓頭皮,他從頭到尾不在乎地幹著這些事。」相比之下,在陳敢權的改編與演繹中,卡里古拉便顯得過於乾淨整齊了,狂態是有的,但卻「點到即止」。

卡里古拉的孤寂
可以想像,像卡里古拉這樣令人懼怕與費解的暴君,是何等的孤寂;而有趣的是,卡繆正正在原劇中為卡里古拉安排了一位精神鏡像人物——年青詩人西比奧(Scipio)。西比奧是出色的年青詩人,卡里古拉一直欣賞他,而且亦視對方為少數能了解自己的人,所以他也一直沒有殺西比奧。例如在原劇第二幕中,卡繆最後便安排了卡里古拉向西比奧問及他最近的創作情況。卡里古拉叫西比奧將最新的作品唸出來看看,奇怪的是,每當西比奧唸完一句,卡里古拉即能接上。對此,西比奧感到既奇怪,又驚喜,連忘問卡里古拉﹕「對,對。就是這樣……但,您怎麼會知道呢?」接著,卡里古拉把西比奧擁在懷裡﹕「我不知道!也許因為同樣的永恆的真理在向我俩呼喚著。」明顯地,卡繆所強調的,是卡里古拉與西比奧二人在精神境界上的接近。反過來說,也因為這一份惺惺相惜,讓西比奧無法下手殺死同時是他的愛人與殺父仇人的卡里古拉。

但相比之下,陳敢權在這環節的改動,顯然把原著中所著墨的那份心意互通拉下了馬,因為在西比奧嘖嘖稱奇於卡里古拉能夠接上自己的詩句之後,他居然問對方﹕「您是什麼時間看的?」固然,如此的改動,的確能夠把這裡的「心有靈犀」合理化,但問題是﹕卡里古拉與西比奧之間的「心有靈犀」,根本不需要任何合理化,而這也稍稍偏離了原著的重點!

或許,卡繆原劇所要呈現的,實在太駭人聽聞了,相對之下,《捕月魔君.卡里古拉》更像一服溫婉的鎮定劑,讓觀眾不致在卡繆筆下的酷烈世界中,全面崩潰。

《信報》(文化版) 2009年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