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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圍人組曲 (二) --木棉樹

窗外下著初春獨有的綿綿細雨,特別能引出潛伏的愁緒。

站在大廳的正中央的他,右手拿著一柄斬馬刀。慢慢的吸進空氣,緩緩呼出,調息著。突然的猛吸,像把四周抽空。右手一拋,左手緊緊的拿著刀柄,向上方一斬,躍起,砍下。幻想中的刀鋒仍面刺來,後腿一躍,落地,回身攔腰一斬,假想的敵人隨風而散。美得如舞蹈,殺戮的舞蹈。

依舊提刀立著,殺氣卻平服了。此時的他像拿著拐杖的老人。雨漸漸重了,淺灰的天空變暗淡了,雨點肆無忌憚地躍進室內。徐徐走到鋁窗前,關上窗。隔著帶有點點水珠的玻璃,看到了一朵木棉花畢直墜下,躺在沒有人的瀝青路上。

木棉花,亦稱英雄樹,粗壯的枝頭開著碩大的花,紅得像火。站在遠處看,在微風吹拂時,開滿紅花的樹像巨大的火把,立於蒼茫天地間。但是這些花兒是開在錯誤時空下。木棉的花期是初春,每年的二、三月,這個時間雖帶點寒意,卻沒有嚴冬的霜寒暴雪;雖然常常帶著綿綿細雨,卻又沒有仲夏的滂沱。等待著英雄花的只有越加和煦的陽光與生機,在柔和春日下發出奪目火光,有甚麼須要被照亮嗎?開在生機勃勃的春日中的紅棉,像立在繁華盛世的豪杰,無用武之地。「英雄樹」,是安慰,還是諷刺呢?

他十二歲時開始學習武術,每天也很努力地在家門口的公園踢著腿。夏天時,如雨的汗水朦朧了眼睛;嚴冬時,冷如冰的空氣刺痛臉上每寸皮膚。刻苦的生活提早帶走了他幼嫩的身驅。然而,如果問他長大後想當甚麼,他總是醒目地拍拍心口說要做一個功夫教練,稚童的眼睛上閃礫著的認真的光茫。但這個抱負為他套上了「沒出息的孩子」,亦曾為此暗自落淚。長大後,他每天過著早上辦公室,晚上武館的生活,童言沒有隨花落花開而逝,他努力計劃著。「東西吃少一點」,「這件衣物還可以穿,不用換。」,就是這樣用多姿多釆的生活交換實現理想的入場券。

剛泡好的熱茶,熱氣騰升到在「宏揚國術」的匾上,繚繞,散開。這是師傅在武館開張的第一天送他的,看著這四個鋼勁有力的大字,想起了師傅。武館開幕的一天,也是在一個霪雨霏霏的早上,師傅一手拿著這塊牌匾,一手高興地拍在他肩頭,叮囑他不要讓武術隨師傅走進棺材。他很尊敬師傅,或許是因為他嚮往師傅的一生:生於武術世家,流著俠士般的熱血,青年時己雙手盡染寇賊的鮮血,為國家拋頭盧灑熱血,之後又陷進是非不分的十年浩劫,受到慘烈的批判。沉重的國難,成就了傳奇的生命,這是他所嚮往的舞台。諷刺的是,他自己是出生在最平凡的家庭,父親是商人,母親是教師;長在最安逸的環境,沒有戰亂動盪,只有欣欣向榮。身懷俠骨,但社會不需要持劍杖義的俠士,精通武術亦擋不了槍炮橫行的潮流。安逸的生活,註定無風無浪的命途。

在武館待上一個早晨是他每個星期二和星期六的習慣,他喜歡獨個兒在練習和思考,風雨不改。然而到了晚上,大約七時起,他的學生便陸續走進這間不足一千平方米的房子中,之後帶有節奏般的打擊聲便會慢慢傳出,細心的話會分得出是打在木人樁上的沉實聲音,抑或是金屬刀敲在棍子上的鏗鏘聲。如果註足在厚厚的鐵門前,有時更會聽見一把帶沙的聲音,說:「不,不對!太慢了,這麼轉身,不就給我砍中了?」聲音有點蒼桑。年復一年,他就是生活在這種規律中,平淡得接近乏味。

雨聲漸大,敲在玻璃窗上,發出清脆聲嚮聲。保溫杯內,暗綠色的茶泛起了漣漪,小心的喝一口,淡淡茶香在他口中迴盪。若將時間在這刻凝住,直視他的眼睛,除去艱苦生活強加給他的風霜後,會驚覺他的眼神,是閃耀著十二歲時的光茫,安逸並沒有使他放棄成就理想。暴根糾結的一雙手,最後終沒沾上逆賊的鮮血,也沒可歌可泣的情懷,卻從最平實的舞台中驕傲地綻放了生命之花。

在昏暗世道為迷失的人發放光明指引,無疑需要勇氣,但是走在平凡世界中的他,一步一腳印,實踐理想何嘗不需要有堅持的決心,走下去又豈會不需要勇氣呢?如果英雄靈魂所散發的光茫是耀目的,照亮濁世的話,源自他的光華將如日出日落,光而不耀,但與其說是光茫,更像木棉花開,花開只為燦爛一瞬,燦爛過後,不帶留戀,畢直墜下,是功成身退的灑脫。

凡是能緊抱理想,發出生命光華的,都是美麗的,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