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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鄉

每次看見紅色的蕃茄,總會想起兒時在外公碩大的手、壯健的胸膛和被汗水染得發黃了的白色襯衣。在家鄉牽著外公的手、或是坐在外公的單車穿梭在阡陌農田間,渡過了無數陽光燦爛的童年日子。

外公出生在內地,成長於鄉土農田之間,經歷過戰爭的殘酷和人間的荒謬。壯年時,隻身來到香港。當時的香港只不過是一個小小英國的殖民地,沒有今天的璀璨繁華,也沒有高樓大廈,只有寥寥幾間的貨倉、船塢。用他的話是萬萬想不到當時「容容爛爛」的香港會成了今天玻璃之城。沒有受過教育的他,在香港只能做些體力勞動的工作,練得一身健碩,隨著勤奮與盡責贏得了尊重和欣賞,其後更進了上海商業銀行工作,一眨眼服務了30多年。他是繁榮的見證者,也是打造繁榮背後無數無名氏之一。點點滴滴的汗血錢,辛辛苦苦地省下,換取了子女的成長快樂窩,除此還有在故鄉土地上的一幢房子,一幢三層高泥黃色的典型村屋。

印像中的大屋,永遠是立在最晴朗的天空下。土黃色樓房上,是無垠的藍天。這種藍色很輕柔,如果風是有顏色的話,應該就是這一種藍。幾絲像綢帶雲,在炎炎的太陽附近飄動,整個畫面洋溢著無限懶意。屋後是一遍廣大的農田,記憶中,這遍田是綠油油的,間中點綴著零散的黃花,後來長大才知道這些就是日常吃到的芥蘭。夏日微風,往往是由田的最遠端吹來,綠色的波浪從遠方拍打過來,空氣中滿是青草味。

屋前是一棵碩大無朋的樹,那是至今我仍然覺得最大的一棵樹,暴根糾結下在一個樹洞,安放著土地公。每天雞啼時,外婆總會在魚肚白的天空下拿著點燃了的香,走到神像前拜了又拜。微甜的香味,隨晨風從露台飄進房間,滲進潔白的蚊帳,傳入正在夢囈的鼻中。那種氣味就像大屋一樣,只要閉上眼輕輕一想,便仿佛再充滿四周。

陽光浮動的印象,甜絲絲的氣息,築起了回憶的構圖。究竟這個畫面,這個印象,這些氣息當中,有多少是屬於真實?有多少是只是記憶中的不斷美化效果?但無論如何,那段金黃色的時光對我總是有著莫名奇妙的美麗和吸引,就像是放在餐廳櫥窗中展示著的一客塑膠冰其淋一樣,顏色鮮豔得像夢幻一般地誘惑著我。縱使它是不真實的,我還是很渴望把它拿到手裡仔細品嘗,哪怕吃下才驚過淡然無味。

我想躲進那個時光,重新細味當中的細節,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天。

天光起床,衝衝地咬著一個外婆弄的熱騰騰的包子,頂著豔陽往田裡跑,心思放在藏匿於草旁上的螳螂、野鳥,不管一身是泥是沙非捕到牠們不可,豆大的汗水落在田心。玩累了,便走回大屋,熱氣騰騰的飯菜已橫陳在舊木桌上,飯菜必定有外公外婆也喜歡吃的鹹魚。吃飽後,便在大廳的木椅睡上一覺,

黃昏時,外公會輕輕地拍拍我的肩頭,說和我出去走走。那個時候,我有用不盡的精力,馬上便會醒過來,跟他走到單車前。那是一輛舊式的黑色單車,車頭是「蝴蝶」形設計,坐位也是硬磞磞的。外公會抱我放上後座,之後便出發。他踏得很平穩,但是出村的道路實在太崎嶇,把我抖過不停,這個時候我會雙手緊緊地抱著他,在夕陽下在他汗衣上染一陣紅暈。

他會和我走到屋後農田主人處,讓我逗玩人家的家犬,他則坐在一旁點著煙,和農夫談天說地,還會因說得高興而把嗓子提高,或是誇張地舞動雙手。

慢慢地爬上石級,扶著由竹交叉而成的籬笆,在竹與竹造成的空間中,窺見到在無際的土地,領會到天地的悠悠感。不遠處立著醒目的大屋,在夕陽下孤單地立著,黃色外牆被橙色餘暉包圍,空氣中綻放著安祥靜謐。突然的一道觸碰,回首,看見外公手中拿著一個剛從田裡摘回來的碩大的蕃茄,紅紅果皮還沾著水龍頭溢出水滴的痕跡,他微笑著。

慈祥的笑容深深地刻在他滿佈皺紋的臉上,帶給我一種久違了的感動。

夕陽西下,如果此刻從遠處看,將是幅美麗至極的鄉村油畫:一個老人騎著單車,他背後是他和他身型極大對比的孫子,紅烔烔的娃兒手心是個和臉蛋一樣紅的蕃茄。但是在這個觀賞角度,我們看不清他倆一起看著甚麼、或是耳語著甚麼,但是肯定他們在笑,微微的笑著,是種滿足的微笑。一條小道由畫的左下角延伸至右上,劃分整個劃面,右手邊是染上橙黃的芥蘭苗,另一邊則是一間大屋,屋前的大樹下有個老太太在納涼。整個畫布像覆了層薄薄的,透明的輕紗,一切也是多麼的輕柔和恬靜。

這是我記憶中的故鄉。

我一直相信每個人心中,也是有個地方是最神聖安詳的,每當遇上失意時,閤上眼再輕輕地回想在那段時光,心田自然會重新洋溢於昔日的溫暖感,充滿愜意與安全,彷彿一天不再張開眼晴,外間的陰霾暴雨便不能闖進這小小的空間。可是,人總是要張開眼睛,面對陰晴未明的世界。

數天前,我重回了一別十數年的故鄉,坐在昔日雄偉大樹的槨頭上嘗試想找回童年片段,可惜回憶像從高處墜下琉璃瓶子,碎片散落四周,辛苦拾回來也組不成昔日細致通透。屋後的農田成了枯燥的灰色工廠群,影子蓋過了故鄉的小屋;崎嶇不平的小路被光滑的瀝青覆蓋著,空氣中的青草味取而代之的是混濁難聞的化學品氣味。

我知道,這裡不再是我的故鄉。故鄉只留在我的童年時光中。

(6/4/2009,窗外冷風春雨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