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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有不一樣的懷舊嗎?------談《歲月神偷》

可以有不一樣的懷舊嗎?------談《歲月神偷》

《歲月神偷》掀起一陣懷舊風,引發討論。不喜歡的人自會說它脫離現實,乾脆否定;沉醉的則想當然地認同一片記憶的天地,感性浮游;但似乎兩種態度都無助於反思懷舊意識中蘊含的多重渴望和臉孔,又好像沒有人說得清楚懷舊的意義。

為懷舊而懷舊

懷舊風之大盛說明了人們援引過去的需要增大。不過,這未必代表歷史意識的茁壯,反而可能是廉價懷舊的氾濫,後者首先體現為某種把懷舊純粹視作情懷的態度。在一段讚歎《歲月神偷》的文字中,可以找到這類情懷:「簡陋的天台學校,惡死睖瞪的校長,收黑錢的洋幫辦,打針收水的護士,半鹹半淡的上海話,中秋節的月餅會,殖民地的雞腸信,返學的泛美書包,換禮物的明星卡,馮寶寶的夜光杯,兩人一票入戲院,憑歌寄意的點唱,墳場裏的荳芽夢,流行的蛋撻頭,街邊的缽仔糕……歲月偷去時間,偷不去香港情懷」。含混的是:此中的香港情懷是什麼?引文羅列的歷史碎片真的具有同等意義而可以如此並列?當然不可。此一風格就像電視懷舊節目,通常由某個踏入了天命之年的男人來主持,他會逐一細數舊時代的東西,如風俗或舊物,而結尾例牌卻會說「不過時代進步現代人都不再如此這般」云云。總之,這是為懷舊而懷舊,與任何意義和當下目的無關,因而所有意義都一樣。此之謂漫無目的之懷舊。

但《歲月神偷》不是這樣的,它有清楚的價值指向,儘管有點陳腔: 「做人總要信」;「鞋字半邊難,鞋字半邊佳」。正如導演在不同場合強調,影片傳遞草根鞋匠一家毫無怨言、自求多福和艱辛奮鬥的性格,這便是他眼中的六十年代。數年前,特區政府就借同一份獅子山下精神來緩減社會紛爭。不過,分別之處在於,當年高官梁錦松不是在懷舊,而是以之呼喚社會同舟共濟,視之為仍然有效的核心價值,但今天導演羅啓銳則直指八十後的一片怨氣,而同一精神如果不是已然消逝的話,也僅僅屬於上一代。這恰恰展示出懷舊的邏輯。

懷舊關乎損失

在西方,懷舊一詞最初的意思是「鄉愁」,離鄉軍人較為容易患上的病,而其中一種療法便是把士兵帶回家,「藥」到病除。換句話,人在自願或被迫的情况下離開了「家」,懷舊蘊含的是:脫離了「家」之後的斷裂和陌生感。不管光影片段有沒有美化歷史,《歲月神偷》呈現的正是那個六十年代、讓導演懷念和已然消逝的「家」。正如社會學者Peter Wagner 所說: 「懷舊關乎損失」,但更要追問得更具體:「損失的是什麼?為什麼達至它曾是那麽重要?抑或,時至今日依然如此重要?」循此,我們才可以分辨出哪種懷舊進步,又何種保守。

說實在的,在這充滿十字路口的時代,我並不覺得官方版本的獅子山下精神有何重要性,而其掩藏矛盾壓抑怨言之和諧企圖,只會叫人忽視了社會轉變的可能;反之,我倒是真的十分懷念七十年代開始的電視節目《獅子山下》,你會看見如方育平、許鞍華等導演,當時是如何致力於通過影像敘說和揭示七十年代的社會問題,又怎樣以人文鏡頭直面城市的衝突和矛盾,將之轉化為大量的電視與電影的故事,促發後來的香港新浪潮電影。獅子山下精神今日廉價的流通,但那一七十年代批判性的《獅子山下》卻遭遺忘。懷舊關乎未完成的昨日,那份今天已不常見、以電影電視呈現出來的批判精神,才是身處和諧時代的我們需要延續下去的

文章刊於今天明報世紀版(29-0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