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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運、社運和政治鬥爭──對香港碼頭工潮的一些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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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貨櫃碼頭工潮持續接近四十天了,報章、電視新聞每天都報導工潮的發展,代表罷工工人的職工盟頻頻接受傳媒訪問,講述碼頭不同工種的工人的工作環境多惡劣、薪酬比十多年前還低、長時間工作對工人身體和家庭的影響。工盟和它的合作伙伴左翼廿一亦透過網上平台不斷發報消息,期望保持輿論和爭取大眾的支持。國際貨櫃碼頭公司(HIT)和和黃,不但向法庭申請禁制令──阻止工人在碼頭紮營、不准抗議人士進入長江中心,又好幾次在報章刊登聲明,批評工會要求加薪23%不切實際,會拖垮香港經濟,對工會「糾眾滋事」的抗爭手法感「心寒」;同時,資方又安排一些沒有罷工的工人見記者,說工作環境並不如罷工工人描述般惡劣,超時工作也有休息,吊機手可以落地如厠等。

工潮引起的討論
傳媒每天更新報導這次事件,讓香港市民罕有地對市場經濟下的勞工權益有較深入的討論。工潮開始時,大眾普遍同情工人,認為他們要求改善待遇合情合理,有周刊更指國際貨櫃碼頭公司總經理嚴磊輝同時是承辦商Sakoma的董事,涉嫌從外判合約中得益,更引起市民對價低者得的外判制的反思。職工盟一開始便動員泛民陣營的政黨、社運團體和學生組織聲援工潮,舉行遊行集會,呼籲市民捐款支持罷工工人,普羅大眾都積極回應,罷工基金至今已籌得超過800萬港元。但隨著工潮對社會其他行業的影響開始浮現,亦有評論指罷工使香港貨櫃碼頭的競爭力進一步下降,工人持續罷工會使勞資兩敗俱傷,損失最大的還是工人。

不少人認為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經濟是香港的「核心價值」,職工盟秘書長李卓人在電台的峰煙節目就被聽眾質問什麼是「合理薪酬」、「合理利潤」──市場經濟下企業賺錢是天經地義的,企業有利潤才能夠繼續聘請工人,如果批評資方「賺得太盡」,那工盟能定出什麼是「合理利潤」嗎? 

除了泛民陣營的政黨、社運團體和學生組織積極參與這次工潮,不斷在網上發放消息和「撐到底」的文宣,工盟帶領的這場罷工更得到保守右翼、奉信自由市場經濟(香港2011年5月1日實行最低工資,《蘋果日報》的標題為「最低工資今實施 勞資380萬人苦苦苦!」)的《蘋果》鼎力支持,連日來大篇幅正面報導罷工。有論者指,工會同社運團體合作,是抗爭的新模式,甚至能夠為長期處於弱勢的工運帶來新希望。然而,工會依靠社會輿論支持,對工運能帶來多少實際幫助?

工會動員社會輿論的成敗——德國的例子
期待通過社會輿論去強化工運的做法,並不是新鮮事。德國工會Ver.di在2004年,接觸3,500多名連鎖超市Lidl的現職和前任員工,出資印刷一百多頁的「黑皮書」調查報告[1],詳細羅列東主Schwarz Retail Company剝削工人的證據。Lidl在歐洲各國都有分店,它銳意仿傚美國大型超市Wal-mart壓低工資、敵視工會的策略,以價格低廉作為賣點。Ver.di出版「黑皮書」後,發起全球杯葛Lidl的行動,希望激發工人成立工會。

工會發表的調查報告,一時引起歐洲媒體的廣泛關注。報告指控,公司要求波蘭和捷克分店的女員工,在月事期間戴上白頭巾以示識別[2],儘管被公司嚴厲否認,還是被德國首席的商業雜誌發表專題報導。Lidl對工會指控它秘密錄影監視員工、設法只聘用不打算生育的女性、蔑視工人人權等等,視之為「公關災難」,但沒有對工會讓步,一直堅持不承認工會;而員工即使願意揭露公司的欺壓手段,卻不敢加入工會。即使歐盟規定僱員每天應有至少11個小時的休息時間,或每6小時應有15分鐘的小休,但有在愛爾蘭Lidl工作的員工,長期被要求完成12小時工作後,隔6小時再上班做12小時[3]。儘管有法定最高工時,但工人沒有組織,政府也不認真執行監管,工人只得啞忍,或選擇自行離職。

「良心消費」的局限
現時,歐洲各國仍深陷經濟危機,失業者數以百萬計。政府實行緊縮政策、削減社會福利,外判公營服務,繼續壓低收入和製造失業。這樣的社會氛圍,就是Lidl般的低廉超市的最佳助力。對面對嚴峻生活壓力的工人來説,「良心消費」是奢侈品。

因此,即使面對「公關災難」,Lidl的管理手段和銷售量都沒有受到太大影響,反而在各國繼續擴展,顧客來源甚至也擴大至“中產階層”。工會投入大量資源推動杯葛運動,引起了短時間的輿論聲勢,但並沒有成功促使在職工人加入工會,因此沒能改變工人的實際處境。這種呼喚跨階層的「社會良心」,期待消費者可以糾正資方的「策略」,是變相曝露了工會不打算或沒有能力正面對抗資方,從事長期組織工人的工作。

企業為求營利、提高銷售而用盡方法壓榨工人,是資本主義的常態。針對單一「較醜陋」的企業進行「批鬥」,即間接認同了其它手法「較好看」的資本主義企業。作為Lidl效法對象的Wal-Mart,就大量購買得到「公平貿易」(fairtrade)認證的貨品。社運人士大力推薦的「良心消費」和「公平貿易」,事實上成爲了大資本家的促銷手段。Lidl在「黑皮書」事件之後,便推出了符合「公平貿易」要求的自創產品系列(“Fairglobe”),又積極推廣有機食品[4],改善形象。

什麽「工運」和什麽「社運」結合?
工會的基本功,是組織和團結工人進行統一行動,迫使資方改善工資和待遇。工運得到外部社運團體或輿論支援,是好事,但始終不能取代這個基本功。在這次碼頭工潮之中,三個主要聯會(即職工盟及其加盟團體勞聯和工聯會)的屬會分別代表不同工種(勞聯代表HIT直接聘用的員工,職工盟代表碼頭外判工人,工聯會代表内運車司機),但加起來的會員人數,還少於HIT全部員工的一半。按道理說,三個聯會的屬會,應該協調各工種工人的要求,團結一致向資方提出改善待遇的方案,對資方造成最大可能的壓力。但這次工潮的前夕,職工盟突然同二個月前還合作一起推出加薪12%方案的勞聯決裂,獨自提出加薪23%的方案,並授意泛民陣營的社運學運團體撰文攻擊勞聯和工聯會為「黃色工會」。當勞聯、工聯會主張三大聯會協調要求共同與外判商談判,李卓人以前者不代表罷工工人為由堅決反對,甚至指工聯會不代表任何碼頭工人[5]。罷工期間這種不同工會對立,甚至出現惡性競爭的情況,無論有多少市民聲援,都不能扭轉碼頭内資方因此保持的絕對優勢。對工運實際情況普遍缺乏了解的一般市民,更有可能因爲泛民社運學運媒體的宣傳,而誤以爲打擊、排斥其它工會,要為自己爭取壟斷代表權的商業競爭手段,才是「階級鬥爭」的表現。

資方真正恐懼的,是多數工人的團結和統一行動。爲了避免這種行動癱瘓經營、打擊利潤,資方才會願意同工會認真談判。很不幸的,職工盟首先期待社會輿論會促使HIT直接與其談判,當對方堅拒並多次在報紙發表全版聲明反駁工會言論的時候,職工盟就指責政府斡旋不力,甚至宣稱集體談判制將能迫使在合同上並非罷工工人雇主的HIT同它直接談判。但殘酷的事實是,勞方沒有實力,資方根本不會理會。

在這個「欲罷不能」的困境之下,一貫號召「撐到底」的職工盟,開始主張「合理報酬」,李卓人更明言23%不是最後底綫,加薪有雙位數字就可以(10%?12%?)。這與工聯會和勞聯提出的12%無異,那工盟當初是基於什麼理由跟勞聯決裂?勞聯在工潮初期仍對工盟發起的罷工給予支持和配合,發起「按章工作」,但因沒有與其他工會聯合的加薪方案和策略,當資方表示會發放相等於薪金1.4倍的超時補水,勞聯便停止了「按章工作」。

被工具化的工潮的困境
三四百名碼頭工人罷工了三十多天,他們的決心和意志是令人敬佩的。保守政黨輿論譏笑罷工工人「躲懶」,但罷工者面對嚴峻的經濟和各種壓力,消耗的心力體力決不會比上班的時候少。也有人以工人是雞蛋,資方是高牆來比喻雙方力量懸殊——這符合事實,但卻更應該促使我們思考工人怎樣才可以擺脫劣勢。

在「現創」工人在5月2日再次加入罷工前,資方對工盟可以愛理不理,正好說明問題的所在。工盟宣稱它在碼頭內有600多名會員。這樣,罷工工人大約只佔工盟會員的三分之二。按道理,罷工要「撐到底」,就應該動員沒有參加罷工的二百多名會員,並積極聯絡不是會員的各工種參加罷工。但如上所述,這不是職工盟的策略。在職工盟的領導下,罷工的總策略是攻擊建制派工會、批鬥李嘉誠和批判梁振英。本應經過慎密思考制定的加薪要求,不斷浮動,最後甚至被李卓人暗示可以打對折。本應經過在周詳策劃聯合各工種一致行動的罷工,先以少數人發動,然後迅速脫離碼頭,成爲「佔領中環」的「前哨」。在這個情勢下,在勞聯、工聯會協調參加談判時,曾表示加薪12%「可以商量」的最大外判商永豐,在勞聯退出談判之後強硬起來,直至「現創」工人加入前,稱只能提出5%+2%方案,HIT也發表聲明,要求職工盟積極回應此方案。

在工潮初期參與過罷工,但因資方同意分兩年加薪15%而很快復工的現創工人,由於資方沒有兌現加薪承諾,在5月2日再次加入罷工,將本來陷入僵局的工潮得到突破性的發展:HIT急召外判商開會,同意在5月1日開始加薪約9.8%,宣佈向復工工人派發奬金。即使資方堅持加薪幅度為9.8%,但連同4,000元奬金,以整年計算,總加幅實際已超過雙位數字。

一個月以來的輿論和由社運團體發起的「杯葛」、「唱衰和黃」攻勢,都比不上近80名的工人加入對局勢作出的影響,這更說明了工人的團結和統一行動,是迫使資方讓步的關鍵。

工人沒有因為資方的讓步而立即復工,更因「被騙」的經歷更確定了工會代表工人與僱主談判的重要性。這或多或少提高了工人的工運意識,但另一方面,工盟爭取資方承認它的談判地位,卻沒有聯合其他工會爭取同樣的談判權,甚至無視其他工會的代表性,這實際上是分裂工運,讓資方繼續可以用「分而治之」的手法對付工人,讓工人無法得到真正的談判權。

工運的應有之義,是團結工人共同對抗資方。當工運偏離了這個根本原則,而成爲資本主義的政黨鬥爭的工具時,唯一可以「贏」的,是借輿論宣傳吸收「政治能量」的「運動」新星,工人最後會是最大的輸家——工人内部和各工會之間的分裂和歧見進一步加深,資方統治地位進一步鞏固,成效不彰的罷工會使工人質疑鬥爭甚至工會本身的功用,使碼頭上各工會的勢力繼續處於劣勢,大量工人繼續不參加工會。

「忘記歷史就會重蹈覆轍」。但願工潮過後,被它吸引而關注工運的年輕人,會認真吸取這次工潮的教訓!

(此文轉載自2013年5月6日《澳門日報》視野版:http://www.macaodaily.com/html/2013-05/06/content_800568.htm)

[1] http://lidl.verdi.de/schwarz-buch/schwarz-buch_uebersetzt/#black_book_on...
[2] http://www.redpepper.org.uk/every-lidl-hurts/
[3] http://www.guardian.co.uk/business/2007/mar/14/businesscomment.supermarkets
[4] http://www.spiegel.de/international/business/we-made-big-mistakes-grocer...
[5] http://hk.news.yahoo.com/%E6%9D%8E%E5%8D%93%E4%BA%BA%E4%B8%8D%E6%BB%B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