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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曾鈺成〈不顧後果〉一文論普羅米修斯

近日香港立法會主席曾鈺成先生於報章刊登〈不顧後果〉一文,點評希臘神話英雄普羅米修斯,責其行事不顧後果,終至貽禍人間。雖稱英雄,實有悖英雄美譽,不足為訓。

為何曾主席會如此論斷呢?按他說法,普羅米修斯既有大智慧,早該知道宙斯心胸狹窄。一旦盜火,宙斯勢必報復,降禍人間。若真心為人類福祉著想,就不該盜火。既已魯莽盜火,只能證明他鼠目寸光,根本未曾念及盜火的惡果。既然盜火之患早可預見,普羅米修斯就該為種種人間疾苦負責。

曾主席行文簡潔,理路井然,不諳希臘文明的讀者,確易輕信該文的片面之辭。然而,研究盜火傳說的學者,古來大有人在,至今不絕,案情遠比曾文之輕描淡寫來得複雜。古今亦多傳頌普羅米修斯的騷客,如歌德,如拜倫,如雪箂,他們並不都是笨伯。縱觀全文,曾主席一味強調盜火之患,卻無細論盜火為人類帶來的益處。若盜火之益遠大於患,那普羅米修斯甘冒奇險去盜火,便算真英雄、大勇士了。然而,曾主席似視盜火為有害無益之事,寫道:「人類本來幸福地生活在一個純潔和諧的世界裡,從此便要承受各種天災人禍。」人類本就安居樂業,和諧純潔,你普羅米修斯又何苦多此一舉,徒生事端呢?

普羅米修斯盜火前,人類就真活得幸福美滿嗎?盜火故事有多個流世版本,曾文之說也許根自赫西俄德之史詩《工作與時日》。其中明載,宙斯假潘多拉之手報復人類前,人類的確活得無疾無苦,一切世間疾苦全由潘多拉之罈而來。赫西俄德旋即講了一段人類降格的故事。話說太古以來,地上生滅過五代人類。第一代人係金族。那時神人雜居,相安太平。金族人生無營役,麥穗不耕而自熟,長壽而靡憂,逍遙以終日。在世時無病無痛,離世時亦恍如甜睡一般。名符其實,金族是人類的黃金時代。金族入土為安後,代之而起者係銀族,繼以銅族,繼以半人神族,至鐵族,即赫西俄德述史之時。他嘆道:「但願吾不曾苟活於此第五世,要麼死於前代,要麼生於未來。」鐵族人與惡為鄰,風尚詭譎,民不信而無恥。子不肖父,兄弟失和。不得神眷,以致日夜操勞,憂患終生。我們不清楚盜火說與五代人類說是否同屬一篇融貫的神話,只知兩段故事同樣是幸福的墓誌銘,告別那早已逝去的美好時代。

赫西俄德不曾交待火種的用處。柏拉圖在其對話錄《普羅泰戈拉篇》則詳載了普羅米修斯盜火的緣由。話說太初之時,天地間只有神明,尚無人類及飛禽走獸。後來,諸神混合各種元素,創造眾生。但此時的動物徒具形體,缺乏維生之機能。諸神遂指派普羅米修斯及艾皮米修斯為眾生調配資質。艾皮米修斯當仁不讓,率先給眾動物分發了各式各樣的才具及體格,或賦蠻力,或稟敏肢,或披堅甲,或長豐羽,或曉遁地,或擅飛天,此虛彼實,相生相剋。可是輪到人類時,艾皮米修斯卻已將維生之資分發淨盡,再無任何寶貝留給人類。當隻隻飛禽走獸都變得強壯後,人類依然一身赤祼,既缺禦寒之羽,亦乏護體之甲。與兇禽猛獸為鄰,人類遂有滅種之虞。普羅米修斯靈機一觸,從火神赫菲斯托斯及智慧女神雅典娜處盜來火種,饋贈人類。從此,人類長了用火的本事,賺得一時溫飽。但即使得到普羅米修斯的饋贈,初民仍舊貧弱,危機依然四伏。他們散落各處,孤身在野,弗能匹敵強壯的野獸。使保一時溫飽,亦難免擔驚受怕。後來,人類改為聚居,漸通政治,始見強大,不必再懼野獸,那是後話了。

按柏氏記憶,先民生活遠不如赫氏所講般如意。那普羅米修斯所盜之火,又為先民帶來了甚麼實惠呢?起初,人活得跟禽獸差不多,穴居野處,茹毛飲血。得火,係人類命數之轉捩,人從此擺脫蠻荒,踏上文明的坦途。埃斯庫羅斯於劇作《被縛的普羅米修斯》提及,火乃眾工藝之本(παντέχνου πυρὸς σέλας)。火種取自火神的熔爐,而火神赫菲斯托斯恰恰亦是匠神,兼司工藝。普羅米修斯遺火人間,就非僅僅教人燒灶煮食、昇爐取暖這麼簡單。他實賜人以造物之術,將煉冶的本事帶落凡間。用火煉兵冶器本屬赫菲斯托斯的專業,凡人無從管窺。自得火種後,凡人始識造物奧妙,亦得以風風火火鍛造起自己的工具來。有了工具,就可大興土木,整飭山川,建宗廟,營宮室,與天地競賽,創造適合人居的環境。火的實惠不可謂不巨!

除了大大改善先民生活外,火還有更深層的象徵意義。柏拉圖在《普羅泰戈拉篇》即巧妙指出,普羅米修斯不單盜來火種,更贈人以施工弄藝的智慧(ἔντεχνος σοφία)。人若無智,縱授以工藝,亦不受用,一如對牛彈琴。人之所以能工擅藝,端賴智慧。眾生之中,亦唯有人懂得用火。按柏拉圖述,人得火之餘,順道稟受智慧,更因而分享神性(θείας μετέσχε μοίρας),繼能設祭壇,通言語,覆衣冠,人自得火而特立眾生。如此觀之,火實為智慧之象,文明之徵,乃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人成其為人之本質也。

智慧到底有何奧妙,能使人成其為人呢?講到尾,火種及工藝皆須待智慧生成,方能垂效。而智慧之源泉,不在火爐,就在普羅米修斯自身。正如曾文點出,普羅米修斯之名解作「想在前面」。他識得看透時間,預想到將來之事,連宙斯都要千方百計套取普羅米修斯的預言。然而,未來之事畢竟繫於天機,連宙斯都無法輕易知曉,何況肉眼凡胎?與其說普氏教人未卜先知,不如說普氏授人以籌劃之能。學者蓋倫(Arnold Gehlen)在其《人類學研究》(Anthropologische Forschung)論道,人之所以異於禽獸,在人懂得謀定而後動。水獺築壩,飛鳥構巢,並無事先心中盤算,皆本能驅使而已。人正正由於懂得為未來籌劃,才得以生產工具,再造自然,織就文化。如此,人才稱得上繼承了普羅米修斯。[1]原來在《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一劇中,普羅米修斯就曾自頌恩德,數他傳授人類的種種技術及知識,如文字、曆法、醫藥、卜筮、畜牧術、航海術、生物學、礦物學等,使人從螻蟻一般的生命,變得有理有節。可見古希臘人心目中,普羅米修斯即是智慧的化身。這位自奧林帕斯風塵而至的遠客,帶來的並非星星之炎,而是啟發曚昧、創造文明的熊熊聖火。

由上可見,普羅米修斯盜火的傳說意象豐富,規模遠超曾文之淡描。在《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劇末,宙斯派親信赫爾墨斯到高加索之巔,或威逼,或利誘,向普羅米修斯套取那使宙斯畏懼的預言。普羅米修斯的一番豪言壯語,值得後人銘記:

你說話多麼漂亮,多麼傲慢,不愧為眾神的小廝。你們還很年輕,才得勢不久,就以為你們可以住在那安樂的衛城上嗎?難道我沒有看見兩個君王從那上面被推翻嗎?我還要看見第三個君王,當今的主子,很快就會不體面的被推翻。你以為我會懼怕這些新得勢的神,會向他們屈服嗎?我才不怕呢,絕對不怕。快順著原路滾回去吧;因為你問也問不出什麼來。[2]

註:
[1] „Und zwar lebt er[der Mensch] als »Kulturwesen«, d. h. von den Resultaten seiner voraussehenden, geplanten und gemeinsamen Tätigkeit, die ihm erlaubt, aus sehr beliebigen Konstellationen von Naturbedingungen durch deren voraussehende und tätige Veränderung sich Techniken und Mittel seiner Existenz zurechtzumachen...Die Bauten der Biber, die Vogelnester usw. sind niemals voraussehend geplant und gehen aus rein instinktiven Betätigungen hervor. Den Menschen als Prometheus zu bezeichnen hat daher einen exakten und guten Sinn.“ Arnold Gehlen, 1961, Anthropologische Forschung.
[2] 羅念生譯,《古希臘戲劇選(上):悲劇篇》,二零零一年(民國九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