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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路已經變成社區

馬路已經變成社區

「闊別」馬路一周,今天迎著秋天的氣息,和遊行夥伴重訪香港的魔幻道路。

我們從金鐘出發。金鐘海富中心通往添馬公園出口,牆壁上又多了很多標語、海報和各種市民的心聲。佔領開始以來,讓我最驚喜的是佔領區到處可見的街頭創意,和就地取材的生活智慧。商場面對馬路的牆壁變成公眾教育佈告版,不時更新運動新知和向遊客介紹運動由來。

金鐘和中環大馬路中間的石墩,在佔領初期,我記得還是要大家自己跨/爬過去,今天去看,厲害,竟然已經做好木頭梯級了,而且踏上去感覺很穩固。梯級兩邊還有專門負責伸手扶你一把的義工,你一踏上梯級,義工就會提供人肉扶手,非常貼心。這種自發的細緻分工,讓我驚訝不已。我問向我伸出“扶手”的一個年輕男義工,「你係專門負責扶人上樓梯㗎?」他回我一個可愛又自豪的笑容。仔細想想,這種工作崗位的構想是無法從由上而下、中央主導的組織模式發展出來的。坐在工作檯負責策劃的人,沒有可能憑空想像到啊現場可能有一些身手遲鈍或年紀大的參與者在爬樓梯的時候需要有人扶她/他一把。更讓人生起敬意的是,伸手扶你一把的義工戴了工作手套,所以他們是有備而來的,非常專業。

必須要提的還有到處可見的小邪惡。比起同樣是到處可見的勵志標語、悲壯告白,我更喜歡看到散落馬路的黑色幽默。做大人眼中的好孩子、好學生會很累,我們需要發洩心中黑暗、無情、刻薄的一面。那個方便大家跨過馬路中間石墩的木頭梯級,另一邊的落腳處,寫了一個名字,大家的腳別無選擇的都得踩著這個名字下樓梯。沒有車的馬路上,一張連著一張的貼了一長條畫著某人的漫畫,上面寫著 “Please don’t mind your step.”

金鐘到中環的主要馬路,變成市民的公共空間。在中環呼吸著清新如離島的空氣,已經不是做夢。我們從金鐘道一路朝中環方向走著,一晃眼哎呀怎麼已經到大會堂了。從大會堂前舊皇后碼頭的舊址一直走,一晃眼又回到了金鐘,再走幾步就到灣仔了。 因為現代化的城市規劃,我們對整個城市失去了連貫的空間感知。我們把空間切割、約化為一個個沒有面孔、千篇一律的地鐵站,金鐘是藍色的,旺角是紅色的,九龍塘也是藍色的,太子站有一股怪味。但街道呢?金鐘的空氣是什麼味道的?旺角的天空是什麼顏色的?九龍塘的馬路是什麼感覺的?不知道,無留意。 佔領了馬路後,我才發現,我們腦袋中的城市地圖是如何被地鐵路線佔領了,如何被馬路切割得支離破碎。有一種也許有點濫情的說法,人必須跟土地建立關係。但真的,儘管只是水泥馬路,因為佔領,我才知道原來金鐘和中環的地面關係、上文下理。當城市被車佔領、被馬路切割、被地鐵壟斷,我們對地面上的世界,社區裡的故事,建築物的歷史,因為陌生,也就不再有情。

這是一場色彩豐富的運動,雖然過度的把運動浪漫化會變成討厭的自戀,(或討厭的中年人對早逝的青春的一種懺悔和追憶),但認真的,我住在香港三十多年,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有創意的香港。那種因為壓抑太久而併發出來的強大的創造力量,那種因為長期的無法自主而激發出來的義無反顧的自創慾望,反映在佔領區的路牌上、水泥馬路上、失去效用的巴士站和交通燈柱上,和一座一座橫空爆發出來的公共藝術。

再佔領下去,馬路就要變成社區了。或者,馬路已經變成社區了。路上已經有床,有洗頭洗澡的地方;有貼心的義工照顧我們的身體;有比任何交友軟件更有效的實體交友場所;有教室,有流動的舞台給任何喜歡發言的人滿足表達的慾望,而且永遠不會缺少好奇的觀眾;有混在人堆的義氣男女,一有可疑的人物出現,便大唱生日歌,四面八方跳出來保護群眾;公厠從來沒有這麼乾淨過,還源源不絕的供應衛生巾(可以一直寫下去)。

不說別的不可能,經過這場運動,我們跟這個城市的關係已經大大改變。我們睡過的馬路,我們親手洗過的公厠,我們真心保護著的陌生夥伴,我們一起吃過催淚彈的街頭,每一處都有了人的記憶。空間有了歷史,馬路有了感情。

香港已經無法走回頭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