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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短路︰我們被奪去的

城市短路︰我們被奪去的

攝:獨媒記者 Gundam

唔佔唔知,原來我們被奪去了很多。

別誤會,我並不是要說佔領阻了我們多少時間;我要說的是,因為佔領,我們才發現原來一直被奪走了什麼︰那就是整全的視野,以及與之相繫的思考向度。

早在集會現場由立法會舊址搬到現今政總的位置,大家已發現那個空間是多麼不利公眾集結與表達意見。其一,路難達;其二,空間狹小。兩者結合,在在都是想消減公眾前往集結發聲的意欲。而梁振英政府數月前未經申批程序即擅自在公民廣場加建圍欄,把集會人士驅隔於外,就更明顯是以強權裭奪公民的表達空間。但這些,都是太明顯了。

在928梁振英政府瘋狂發射催淚彈前一天,我再次前往集會現場聲援學生(當時還有學生被困在公民廣場),對那個空間又有了新的體會。從地鐵站海富出口出來,偌大的政府總部、立法會、特首辦就在你對面,但是,你卻沒有辦法從容前往。那一天,聞說警察封了添馬公園的通道,於是前往聲援的市民如我,只能取道另一條天橋,即往中信大廈的那條路。那麼寬闊的馬路,那麼龐大的政府機關,而我們這些市民,只有借助兩條掛在半空的狹窄天橋才能前往。那一刻,我發現那地段整體的規劃就像是一個都會的心臟,卻只有兩條極細的血管可供流通,而當時,其中一條更是栓塞了。怪不得,失衡、失心、失智。所有人都湧到中信前往政總外的馬路,而所謂的中信通道 ﹣又一座龐大的都會大樓 ﹣竟就是羊腸小道般的後樓梯。當時非常擁擠,上下兩向的人流全靠那條羊腸樓梯,若非香港人訓練有素,會自動排隊讓路,已極可能發生踩踏意外。

「訓練有素」,四個字寫來悲喜交集。以懸空的狹窄管道連結不同的地方,是這個城市的主導規劃。如果街道是詩歌、是文字,人的步履是節奏,那麼我們的城市只能譜出斷裂的樂章、口吃的文句。因為,滿街都是逗號與句號,不停地窒礙行人的節奏。應該是我們大家共有的經驗吧,多少次,明明要去的地方近在咫尺,卻偏偏要上天橋下隧道又或在被切割的路面守候數個紅綠燈位。我們的城市從來都不以人為本,而我們也慣了順從上位者訂立的規章節奏,溫順地去擠羊腸小道,乖乖行出口吃斷裂的步履文章。

然而,928的公民覺醒,則正是從這般「訓練有素」中掙脫開來。既然目的地就在前面,既然你封通道,那我們有手有腳,就自己開出路來。衝出干諾道中是佔領的啟端。

而佔領運動遍地開花後,再次踏足那個地段,就發覺整個空間已為公眾重新書寫。當時最強烈的感受就是,原來站在馬路中間看,這個「地方」是這樣的。「地方」,是連成一氣的整體,而再不是割裂的空間碎片。原來,城市的規劃奪走了這個野視,而政府的管治手段則令我們不知道被奪去什麼。但因為佔領,現在我們得以看見。終於,我首次體驗不被中斷地從干諾道中走到大會堂,然後沿海邊(如果那可以稱為海邊的話)兜回添馬公園,再經立法會,回到政總。那是第一次,我對政府的建築群有了整全的印象,它們再不是一片片割裂、無法拼起的碎片。而這個整全的cognitive map與空間經驗,原來一直被奪去了。

同樣,在旺角步行於彌敦道中心,我可以完全依循自己的節奏,或行或停,或環迴審視。當我停在某處轉一個360度的圈,我就確切地數清楚︰周大福,周生生,周生生,周生生,周大福,六福,周大福。這就是我們的彌敦道目前的面貌。平日,我們被人群趕著走,只能急步看自己的雙腳(避人腳與篋碌),根本無暇細看細想我們的街道已如何被資本壟斷、蠶食 ﹣指的不是紙本的認知而是具體的對空間的感知。

如果可從城市的空間探知一個地方的脈膊,那麼這個地方的人,是否也正因為存活在一個割裂的空間,每天只顧得上聚焦自己的腳尖,於是也把自己從社會的各種關係中切割出來,孤島獨擁,顧盼自豪。因為看不見與他人的關連,更看不見共同的命運,於是只剩下「阻我搵食者死」,是這樣嗎?其他的人,再不是會思想有感知的生命,而只是孤島沿既定軌跡滾動的障礙,所以才說得出「殺死晒佢哋就最好」,是這樣嗎?說出這般話的人,我想主要不是狠毒,而是出於短路 ﹣無電則冷。我在上篇文章說,「民主」與「民生」之間出現了短路,現在想想,那還不夠全面,應該是一個複數的短路︰人與人之間,人與社會之間,概念與概念之間,一如在金鐘被切成一塊塊的破碎規劃空間。

警察也是同樣處於一種短路的狀態。他或她只看到自己本來應該可以放假,本來可以去享受一個陽光與海灘的假期,但如今出現了一些障礙物,使他她本來的既定軌道忽然受阻。所以,只想狠狠清除。

短路,或割裂的狀態,最大的問題就是看不到整全的意義,而預設的軌道指引正好填補了意義的空白。阻礙人們「如常」在軌道滾動運作,無疑亦等同迫使他她們直面空白 ﹣誰來替我作主?所以,或許可以這樣去理解,依然站在行人道上的人,看著那些衝了出去、在馬路中央手舞足蹈如剛放監的人,會無來由生出一種恨︰你們竟然為自己作主了,你們,竟然自由﹗

無來由的恨堆積起來,需要發洩,於是暗角成為一種具體需要。換句話說,割裂的生存狀態,需要暗角,要麼掩藏無力處理的主體癥結,要麼把展示自由的人打鑊甘 ﹣兩者皆在於召回「正常」。

然而,佔領不只讓我們重拾整全的視野,也同時讓暗角曝光。最好的,最壞的,同時浮面。之前已說過,這是文明與野蠻的對決。要不帶動範式轉移,要不,齊落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