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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月食,永恒的羅馬

最後的月食,永恒的羅馬

NMK Photography via Flickr

羅馬開端容有疑問,但其末日卻是個定數。就像許多大人物似的,出身寒微,沒人在意,所以就連生日都不重要了;可等到他死,大家卻都驚嘆,那是一個時代的終結呀。因此,一四五三年五月二十九日,是個永遠被人紀念的日子。

末代皇帝君士坦丁與「新羅馬」的建城者同名,但他沒有任何得到「大帝」稱號的機會,因為傳到他手上的這個帝國,除了一大堆令人聽得頭昏腦脹的官僚頭銜之外,早就只剩下一具敗落殘破的軀殼了。難得的是,在東羅馬帝國的最後五十年裏,王公大臣居然還在好整以暇地爭奪那些毫無實質意義的空銜,為了名義上的高低勾心鬥角,果然一副末世景象。好在君士坦丁是個非常出色的人物,斯蒂文.朗西曼說他「為人正直清廉,從未做過有辱斯文之事。在處理與其桀驁不馴的兄弟關係時,他也表現得慷慨仁慈。在帝國臣民眼中,他也是一位親民寬厚的君主,深受愛戴。因此,當他作為皇帝進入君士坦丁堡時,得到了首都市民發自肺腑的擁護」。不只如此,他還知人善任,沒有門戶之見,以其魅力聚集了一群能臣幹吏。難怪後來有人認為,這時期的君士坦丁堡朝廷乃是帝國近百年來最有朝氣最能幹的。

真是夕陽無限好,就在最危急的關頭,向來以實際狡詐著稱的威尼斯商人竟然伸出援手,誓言絕不離棄君士坦丁堡,他們把留在城內的商船悉數改裝成戰艦,決定要為聖馬可獅子的尊嚴而戰。更加讓人意外的,是威尼斯死敵熱內亞人的加入,年輕將領朱斯提尼亞尼(Giovanni Giustiniani Longo)招來七百名志願軍,趕在土耳其大軍圍攏的前夕抵達。熱內亞人和威尼斯人盡棄前嫌,願意共同守護這座孤城。皇帝非常感激這些異常英勇,共赴大難的外國友人,同時又派人動員全城可用力量(包括修士)準備決戰。清點了一下,他發現能夠投入戰鬥的人數不足七千,要守護的城牆卻長達14英哩。城外,則是奧圖曼帝國的十萬部眾,其中包括了攜帶火器與巨炮的精銳禁衞軍,揚塵於萬里之外的安那托尼亞騎兵團,以及正在攀越山嶺而來的新造巨艦……。

這場慘烈的戰鬥已經載入史冊,攻守雙方的勇氣和計謀都不必再說了。值得一記的,倒是五月二十四日之後的月食。「五月即將過去,在花園及灌木叢中,玫瑰盛開了。然而月光是慘淡的,對拜占庭人而言,既然月亮是帝國的象徵,末日即將到來的想法,沉重地壓在他們心頭」。

於是,在這令人絕望的時刻,拒絕臣下逃亡建議的皇帝召開了御前會議,並且就像小說和電影裏頭那些真正的悲劇英雄一樣,發表了一番關於命運與犧牲的演說。他談到了真正的信仰,以及這座偉大城市的高貴歷史;又提醒臣民勿忘自己乃古希臘先賢與羅馬列代英豪的傳人,不可愧對夙昔的典範。他還特別感謝專程趕至的義大利人,因為那是俗世中最不可思議的情誼。至於他自己,他說,他已經交出了自己,為了子民,一個皇帝的性命就該如此付出。然後他宣佈最後的決戰將至,不必懼怕令人聞風喪膽的土耳其重炮,也不必懼怕金角灣對岸如林的旗海,在上帝的眷顧之下,君士坦丁堡絕不退讓半步。聽罷這番講辭,所有人都激動地站了起來,向皇帝宣誓。而皇帝則一一走到每個人的面前,請求他們原諒自己之前的過犯。「人們紛紛互相擁抱,就像壯士赴死前的表現一樣」。

接下來,就是聖智大教堂的最後一場彌撒。這場彌撒不只絕後,而且空前,因為此前紛爭不息的天主教徒與東正教徒終於達成了合解。羅馬認可的樞機主教和君士坦丁堡牧首最後一次身着華服,在高聳宏大的穹頂之下共同主持儀式。原本誓不兩立的信眾在基督君王、殉教聖人,以及羅馬歷代皇帝的馬賽克造像眼前,齊心告解。

禮成,所有大臣和指揮官彼此告別,各赴崗位。皇帝則騎上他的白馬巡視城牆,確定一切井然有序。他的家人和朋友們記得,那是他們見他的最後一面。

五月二十九日傍晚,血流成河的君士坦丁堡已經被洗劫得差不多了,「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這時才在衛隊的簇擁下凱旋進城。他策馬緩緩步向餘暉照耀的聖智大教堂,然後在門外下馬,在地上拾起一捧泥土撒向自己的頭巾,以示謙遜。在他的長老教士登上祭壇,高呼「唯有阿拉,別無他神」時,他跪倒地上,感謝為他帶來勝利的真主。

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呢?其屍首何在,至少有四、五個版本的說法。但他生前的最後一刻,倒是只有一則見證。大門被攻破的時候,一片混亂,裏頭是往外逃命的亂眾,外頭是源源不斷的土耳其士兵。皇帝的一個部將大喊:「與其苟且偷生,毋寧以死殉國」。皇帝立刻摘下了肩上的皇家紋章,手舉刀劍,與他和少數左右奔向迎面而來的人潮,然後就此消失在歷史當中。

一瞬間,拜占庭覆滅的消息傳遍歐洲,各國王室震驚不已,許多人都在懊悔自己為什麼不早點伸出援手,聽說君士坦丁的故事之後,更是慚愧不已。就連遊吟詩人都為他譜頌哀歌,稱他是真正的奧古斯都,羅馬的繼承者,「其高貴遠非神聖羅馬帝國皇帝這樣的暴發戶可比」。

如果卡蘭迪尼(Andrea Carandini)沒錯,羅馬真是在公元前七五〇年四月二十一日建城,那麼到了一四五三年五月二十九日,這就是兩千兩百多年的歲月了,一個人類史上最久遠最長壽的政治符號。又由於它是符號,所以它是永恒的,沒多久,便產生了「第三羅馬」誰屬的爭論。首先是奧圖曼帝國的蘇丹,由於穆罕默德二世身上真有拜占庭王族的血脈,又由於他征服了拜占庭,所以在日後蘇丹那一長串使人目眩的稱號之外(例如『真主在大地上的投影』、『四片海洋與三座大陸的王者』、『地平線的主人』),還有一個表面看來比較謙遜的「羅馬人的凱撒」。其次是俄羅斯的沙皇,因為他已經成了東正教世界的唯一守護,承襲了宗教上的法統,所以他理所當然地宣佈莫斯科就是最新的羅馬。也不能忘了「既不神聖,又與羅馬無關,更加不是個帝國」的神聖羅馬帝國,他們自認是查理曼大帝的後人。三種信仰、三種語言,三個羅馬,直到今天,這三個「第三羅馬」盡皆如霧退散。即便想把柏林變成「最後羅馬」的希特勒,也卧倒在了「第三帝國」最後地堡的血泊當中。可羅馬,做為一個野心的獎賞,權力的空想,卻始終長存不朽。猶如海市蜃樓,因其虛幻,故此不滅。

原文刊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