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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用手語解釋何謂公民提名

那天,我用手語解釋何謂公民提名

圖:佔中手語新聞啟動

是譯者也是教育者

抗命的首一星期,我差不多每天都到佔領區去。一天晚上,我決定留在家,拍影片放上臉書,用手語解釋「公民提名」、「人大常委」、「公民抗命」這幾個重要的概念。我的猜想是,聾人朋友有如很多別的邊緣社群,不是常有機會接觸社會政治議題。接,譯者朋友又開設「佔中手語新聞啟動」專頁,把我的影片放上去,聾人亦可以此為渠道,用手語來發放佔領信息。又有一晚,我在平靜的灣仔演藝學院對開馬路,跟抗命的聾人朋友解釋「袋住先」的意義,如此種種,「譯者的身分又多了一重了啊,我們像教育者」,我心裏又苦又甜地想。

10月1日的早上,我獨自一人跑到金鐘,為的是要把握早上孤獨的時間,簡簡單單地來當一個抗爭者,而不用每時每秒都另有重任在身。太陽熱辣辣地照射,我在義工噴的清涼水珠之間,看到有塊板在寫:「民主講台」。我給聾人朋友們發信息:這兒有個講座,誰想來聽啊?時間差不多到,我跑到天橋底找了個前方的位置坐好,等到聾人和別的譯者朋友也到達了,講者開始發話,我和其他譯者便開始輪流工作,投入認真的傳譯。

抗命中的民主講台,講者拿起咪高峰,先都據理講解,從法律、教育、地政入手,層層揭露市民被壓迫的真相。這類屬於大學知識分子程度的複雜理性分析,譯者得靠本身的學術修養和傳譯技術支撐,腦筋必須一絲不苟地運作。而且,講者們因早前的催淚彈,仍大大地憤怒,對咪高峰竭力呼喊得聲音嘶啞,手語譯者必須運用全身肌肉和表情,用力地如實反映這一道情緒,加上天氣炎熱,體能消耗很快,我的頸項上圍了一條濕毛巾,稍稍感到有點吃力。

這天的民主講台,本來計劃從3時開始,6時結束。但到了晚上,又安排了新一批的講者,聾人朋友都如飢似渴地坐看,吸收資訊,譯者們揮汗一直到晚上9時左右,總算完成了工作。到第二天,民主講台的節目,從下午1時一直至晚上,得動用5、6位譯者的輪流努力,才能完事。

委曲懷疑好奇

抗命過了幾天,有報紙記者來採訪了我們,《蘋果日報》刊登了手語譯者的照片,台灣一家電視台來訪,流傳在網上一段叫「佔中七日」的短片,竟也把譯者攝進了去。

「可是,聾人朋友是因為有你在傳譯,才會去抗命的吧,那你是帶頭人了。」朋友看過報道後,有點疑心地說:「小心別鼓動你的聾人朋友上街去。」

於是乎,我一整天腦袋都只充斥「鼓動」一字,久久不能放下心來。抗命,傳譯了這幾天,我在聾人朋友心中,早已是「譯者」多於抗命者。站在譯者的身分,我不把本來持平的發言變得偏頗,不淡化原來是濃烈的情緒,不加工減料。我們在佔領區工作,把聾人世界和健聽世界連接起來。然而,我們譯者在這裏出現的原因,是我們本身也是抗命者,跟所有人一樣,支持學生,願意以這個方式爭取普選。至於「是不是領頭人,還鼓動了」這個問題,我吞了吞口水,難道我成了人人口中「煽動」的一分子?

在一點點委曲,一點懷疑,還有一點好奇的心情下,我在WhatsApp群組跟譯者朋友交換想法。

「我們不帶領,也不協助,我們只是溝通橋樑而已。」一位譯者冷靜道,「我們把聾人想知的,和需要知道的,翻譯出來,就是這樣」。

「我也在反思,究竟我有沒有鼓勵……有,但鼓勵他們佔中有什麼問題?他們是成年人,畀你鼓勵兩句就會盲目跟你嗎?請相信他們有能力為自己作決定。」

「中立嗎?我不信真的有,如果有聾人想佔中但礙於聽力去不了,我們也不翻譯,這算是中立?」另一位,語氣肉緊。

「與其說鼓勵,不如說協助。」

另一位,語重心長:「或許我們在影響別人,鼓動別人而不自知。或許有人因為你,也有人不因為你。傳譯的工作,很重要,共勉。」

「什麼才是真正需要?就是當警號響起時。可以的話,當然是要去譯的。」也有人這樣說。

我想起,自己一開始那「邀請聾人朋友來金鐘」的信息。但,發的那一刻,我倒沒想過自己是不是譯者。當初那像朋友般的,純綷的約會,沒想到會使我突然戴上了「帶頭人」身分,又同時,譯者常常得背負的「中立不偏頗」的重責,又厚厚地疊了過來,那種奇特與詭異,就在我們手語譯者之間,幾個人密密地分享,也不知怎樣向不相關的人交代了。

也意想不到,譯者們之間的想法,竟這樣多元,每人都好像有自己在此時此刻出現在佔領區的原因,對問題的應對和思考,似是渾然天成,流暢地彼此交換。

只於鼓不鼓動,帶不帶領,答案也像每人有各自的一套,但我發現,只要有一件事是相同的,就能促成大家走在一起的條件。

那種相同的條件,大概是:聾人和健聽朋友,對彼此的世界,不妨稍稍地交流一下吧。

自始至終

在佔領第一天開始到現在,除了每天有譯者到佔領區工作,WhatsApp群組運作良好,「撐起雨傘」歌詞的手語版也有了,最重要的,是聾人朋友得到應有的資訊,天天熱烈在論政,佔領區常見一班雙手在空中揮動的人們。佔領了二十多天,戰意仍不錯,大家精神抖擻,決意奮力下去。

這幾星期來,我們都不是跑到最前,近距離應付黑幫,被警方抽打的那種勇悍抗命者,但誰說人人都得擔當那樣的角色?我本是譯者,這是我每天的工作,一旦抗命起來,幹的仍是譯者的活。遙望美麗的夏愨道,有人在寫生,有人在守物資,有人在掛橫額。我看看自己,竟也在浩瀚之間找到貢獻的窗口,用自己所懂的,來拼合這一幅圖畫,想來,也是慶幸的。

而用譯者這個身分去經歷抗命這幾個星期,倒是蠻特別的。起碼,參與了這抗命的譯者,就只不過那麼幾個人。把這幾天的故事記下來,作一個紀錄,或許有人喜歡看,也許不,但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小小的,簡單的總結了。

作者簡介﹕2004年香港中文大學本科畢業,主修現代語言及文化,因於同系的手語及聾人研究中心開始認識手語和聾人的生活狀。2011年,前赴英國布里斯托大學進修「聾人研究」碩士,著有《我的聾人朋友》一書,譯作《聾童如何學習》(牛津出版社)。現時是自由身手語譯者,努力參與香港聾人平權事務,積極學習如何當一個稱職的「同行者」。

(二之二,全文完)

原文刊於《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