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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不出,所以笑──《低俗喜劇》

哭不出,所以笑──《低俗喜劇》

文: 陳偉傑 Hector Chan

近年來,大家說起好的港產片時,往往都提到《天水圍的日與夜》、《志明與春嬌》、《歲月神偷》等,但有一齣出名的電影卻往往被忽略,就是──《低俗喜劇》。

《低俗喜劇》上映過後兩年多,到了現在才寫它的影評可能頗為過時,但這兩年來,大家說起《低俗喜劇》時,最多往往說它是一「好笑電影」,卻鮮有人說它是一齣「好電影」。它很出名,但很少人了解它的出色。

《低俗喜劇》在十二日內拍完,時間快,成本低,畫面方面當然不及各種國際猛片的華麗,但就故事和角色刻畫上,實在毫不遜色。

揭開那個「笑」,我們不難發現這個「笑」蓋著的是各種淌不出的淚;穿過那個「笑」,我知道原來《低俗喜劇》是一套這麼的「好電影」。

2012年由彭浩翔執導的《低俗喜劇》,敢以「低俗」自居,在於「粗俗」和「色情」兩大特色。片中包含大量,大量,大大量的粵語粗口,粗口五絕──彭志銘的「小狗懶擦鞋」聚首一堂,融和於全劇。粗口在《低俗喜劇》不只是說出來,更加是做出來的。

片中杜惠彰(杜汶澤飾)粗口不盡,對性器官和性行動朗朗上口,但性行為於他卻不是什麼愉悅的事。雖然算是坐言起行,但卻是言過其實。這對比正正是跟他的人生,甚至很多香港人的人生的一種呼應。

作為一撮陰毛

劇中描寫了杜惠彰跟爆炸糖(陳靜飾)三次以上的性行為,但他的角色都處於被動。作為一個男人,杜惠彰言語上像是意氣風發地說著性,但片中的他在性行為中,不管是對性行為的角色、意志、意識,還是身體反應,他往往卻是沒有自由的。

這份被動的無奈在幾幕的口交中,由身份,到意志,乃至意識,逐步被強化。

第一次的車上口交算是杜惠彰在全劇中最愉悅的性行為。

他暗示要求爆炸糖為他口交,色心起,快感至,只是不可控制身理反應而早泄了罷了。

第二次口交,他對於在苦惱中被口交顯得不太耐煩,身體卻感受到快感。想著的全是電影的點子,但無關乎他的意志,身體還是射精了。

「喂… 我在想正經事情呀,你不要搞我行不行呀…!?」

「我都不是搞你的腦,都不關下半身事嘛,不就你有你上半身繼續想,我有我下半身繼續爆咯。」

這揭示了一個常被忽略的事實──原來要成立並完成一次性行為,並不需要男人的意志和意願。

然後甚至他在昏迷時,他要在醒來後才知道昏迷中曾被爆炸糖口交數次。他的被動角色及身體本能在這進一步被展現。
在這些被口交中,他是無意志,無意識,甚至無能的。他只可事後被告知,過程中只像動物般就身體機能發生反應──勃起,或至射精,不需要他的意願,甚至不需要他的意識。

這幾幕的口交一步一步揭示,原來在性行為中,杜惠彰在精神上作為人的意志和意識都非必要的。願意與否、知道與否、記得與否,坐著還是躺著,都無關痛癢。必要的,只是他作為雙性繁殖動物的身體,更準確說,是他的下半身,沒有別的。

在這趨近純肉塊的身份下,不禁叫人疑問,他到底算是什麼…?

諷刺的是,全片中他唯一在性行為中處於主動姿勢的,卻是貫通全劇,被暴龍(鄭中基飾)威迫跟一頭騾做愛的一幕。這是他犧牲尊嚴的一幕,他不情願,痛苦及無地自容得要「斷自己片」。

杜惠彰的粗口穿插在他的每一刻,但性行為於他卻是一份無奈,一份由身體到意志,意識,甚至尊嚴,不斷被一層層地剝削至體無完膚的無奈。

更諷刺的是,杜惠彰意外昏迷的劇情安排。他作出了種種努力和屈服,但關鍵的電影卻是在沒有他的情況下完成。作為一個喜愛電影的人,拍前為開拍犧牲,拍後為宣傳犧牲,但最本質的拍攝,卻沒有他,更不需要他。在各種本質上不必要的事務手段上,他作出了種種強烈的犧牲,但當到了最必要的事上,他卻是不必要的。

勝利和成功,他終於得到了,卻是以最含糊,最曖昧,最虛無的方式得到。

犧牲種種,然後少了自己,原來也沒什麼影響…

這不禁又叫人疑問,「自己」到底算是什麼…?

杜惠彰醒來的這一幕的「笑」實在拍得很妙。在這象徵著昏迷的無能的枕上,冷藍慘白的畫面安排,配合杜汶澤的演技,這「笑」演出了那種入肉到骨滲髓,最深最深,更深更深的痛。

杜惠彰這笑容下對自己的人生那種既說不來,又喊無聲,更哭無淚的深沉痛苦及無奈,看得我好像在窺探一口無底枯井般,心頭一沉,一酸,一寒。

回到電影的開始,杜惠彰將電影監製比喻上一撮陰毛的笑點,其實就是他對自己的人生,甚至自己的存在作出的最大自嘲。在性行為上,他只是一條陰莖;在自己的職業、人生,乃至存在上,他甚至只是一撮陰毛。

監獄人生

杜惠彰在片中的性行為和其生活,可以說是比自慰更不堪。自慰,至少是遵從自己的意志,意識和動作,但他連這也做不到,連這種自由也沒有。

軍火劉(詹瑞文飾)所說的「手痺自慰」,正正是對杜惠彰,甚至很多香港人人生的最大諷刺──這個人生是你的,其實又不是你的,但卻都是你的。「是你又不是你」的東西,只要傷感捨棄就好,但這種「卻都是你」的東西,只能去無奈,連接受也稱不上,辦不到。

軍火劉煩惱著,自慰都是躲起來做的,怎樣收錢?

《低俗喜劇》整個故事的視角,正正就是杜惠彰為了電影的宣傳而公開自己最羞恥的秘密──那有如「手痺自慰」般可悲的人生。他為了宣傳一套AV,甚至要把自己的人生變成一套AV。

這是一段出賣自己尊嚴的尊嚴的自述和自嘲,這套「低俗的喜劇」,就在這悲哀下成立。

如果這是人生,這就是杜惠彰那名為人生的監獄。他的女兒杜小娟(陳沛妍飾)問他是不是要去坐牢了,其實他也許一直也坐著。杜小娟以小孩的天真說著香港家喻戶曉的監獄風雲,叮嚀他千萬不要彎下身撿香皂,不然會看到很可怕的事。他彎下身最可怕的,是會發生到那傳聞的事件,還是會正視自己那近乎淪為區區肉塊的下半身?

最後他在催眠狀態下再現的「跟騾做愛」的不堪回憶中,不斷呻吟,那聲音沒有愉悅感,只有一份比痛苦更深沉的痛苦。聲線慢慢減弱,像是累了,倦了,然後突然被什麼驚醒,再次加大力度,放聲呻吟,然後又累了,再被驚醒,繼續呻吟…… 在這循環中,電影畫面結束了,但那呻吟沒有停止,只是慢慢遠去,彷彿在觀眾離場後,杜惠彰的痛苦仍會無終地在那持續。

做不到

不得不說,彭浩翔把男性無法控制勃起和射精的這種被動性的生理特徵,跟香港草根文化的粗口,和失意的香港人人生配合得非常巧妙。

男性就典型形象上,在性行為方面是主動的,談吐是較接受粗俗的,男性普遍比女性說更多粗口,有些男性更喜歡在性能力上誇誇其談。男性對性多抱有一種佔據,或認為自己本質上已佔據了主動權甚至控制權的立場及取向。但生理特徵上,男性根本無法控制勃起和射精,事實上在性行上,男性不比女性具多少自主性。

作為生物,有些事即使坐言起行地去做,也是做不到的;作為人,很多事即使雄心壯志,努力不懈去做,也會做不到。

已經努力去做了… 真的很努力了… 但每次每次等著的,只是更大更痛的犧牲──這是杜惠彰的人生,也是很多香港人的人生。

所謂「成事在天,謀事在人」,是一句鼓勵,也是一聲悲嘆。

彭浩翔把男性在性方面的這個傳統形象和生理事實不乎的落差,反映出的那種作為生物無處可逃,避無可避的束縛;跟人在生活上縱然心繫理想,但終被種種現實因素所緊縛的無奈,作了出色的互相呼應。

這種深藏的悲傷,由形象上意氣風發的杜汶澤演出來更是適合。在杜汶澤的演技下,他那種強烈的意氣風發男性言行,使角色在這之下掩蓋的悲傷帶出來的反動及張力更加震撼人心。

作為「喜」劇

在電影初段,杜惠彰說過,作為一個監製要隨時做好為電影犧牲的準備。為了電影,他要跟一頭騾做愛;為了電影,他要公開自己亦最不敢承認的事。為了電影… 為了電影?在電影是虛榮工業的見解下,他卻棄首映而選東張西望,可見一切的最根本,都是為了對女兒的承諾。

我們可以看到杜惠彰的低俗下反映並諷刺的,是一個被動,失意,無奈的人生。在種種磨滅下,他出賣了肉體,捨棄了尊嚴,但他最後也死守的,是一位父親對女兒的愛。也許在這監獄人生中,女兒就是他最重要的探監人。

低俗喜劇,作為低俗片,低俗的是杜惠彰那荒謬無奈的人生;作為喜劇,骨子裡比起一套搞笑片,它更是一套自嘲劇。它是杜惠彰對自己人生甚至存在的自嘲,它是一聲痛得哭不出來的笑。

如果要說片中真正安慰的快樂,就是他對女兒那偉大的愛,那是小小的快樂,那是支持他在監獄活下去的動力。

截圖自: 土豆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