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cky》一直是我最喜愛及對我影響最大的電影。我看完這電影多年，曾為它跑到費城朝聖Rocky's Steps，一直尊稱Rocky為師父，但原來沒有為它寫過任何文字。
Rocky是一部勵志片，也是拳擊片，又或可以叫做愛情動作片，對我而言更是一套哲學片。它不僅在藝術的層面上震撼了我，更在人生存在的課題上為我上了重要的一課。
法國文學家卡繆（Camus），存在主義文學代表、無神論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Jean Paul Satre）的好友（後期決裂），對大眾而言最為津津樂道的作品相信是短文「薜西弗斯（Sisyphus）的神話」。卡繆在文中將希臘神話人物薜西弗斯描寫為對抗命運的英雄，他被眾神懲罰不無止境地推一塊巨石上山，然而巨石每次推上山後必然會再滾下山。即使面對徒勞無功的命運安排，仍然以自由的、勇敢的心去面對，以精神上的不屈去對抗懲罰他的眾神。卡繆強調了人生要面對世界的荒謬性 - 世界是沒有目的的、人生也沒有充分的存在目的，並且生存是徒勞無功的，但人類可以勇敢地去面對這個事實。薜西弗斯是神話中與命運對抗的人物，而Rocky則是在我們現代人生活處境中的薜西弗斯。
沙特無神論存在主義的重要命題「存在先於本質」對我影響甚鉅。他指出，這是一個沒有神、沒有超然的東西作指導的世界，世界的存本身就沒有目的、原因或方向，人類的存在也沒有充分的理由。由德國哲學家海德格開始，存在主義就說人是被「隨機拋擲」到世上來的，然後必然地要面對、走向死亡。世界並沒有意向，人的存在也沒有具指向性的原則，他無法向任何地方索求存在的意義或目的。然而同時他又在邁向死亡當中，生命便好比一趟終極無意義的旅程，生存本來是沒有意義的。薜西弗斯神話所形容的，就是生存於一個徒勞無功的世界，我們的命運早已註定：在無意義的重覆生存中掙扎、等待這趟旅程的結束。存在就僅僅是存在，沒有別的，沒有所謂先天的本質，一樣東西存在的意思就只是「在那裡」 - 它所呈現的所有，沒有更多。人的本質就只是「沒有本質」，必須通過自我塑造去完成自己，而存在的目的也只能通過自己尋索界定。
Rocky電影中表述的，是Rocky由起始那種無意義的生活狀態，到後來自行賦予自己生命意義與目的 - 一個自我完成的過程。電影起初的Rocky什麼都不是 - 他是拳手，但只是半調子的業餘拳手，只能打打地下拳；他是黑社會，為大佬收數卻又不夠狠，竟會放債仔走；他是個街頭混混，卻又竟會教細路女不要和其他街童廝混不要講粗口...結果他什麼都不是。Rocky生活上充滿著失敗，已三十歲卻仍然一無所有，每天也並不是為著自己而過活。他的師父Mick罵他是廢柴，因為他明明是一流拳手的材料，卻自甘墮落去幫人收數，根本沒有認真地以拳手的身份看待自己。Rocky生命中的每一天就在沒有方向、目的的環境中過度，電影中透過他行走時揮拳的動作、拋接壁球的行為去突出了在他心底對拳擊的熱愛，但卻矛盾地沒對拳擊有認真的投入。
Rocky的生活固然極盡潦倒，然而這種無意義並不只在這樣潦倒的生活才發生。每一個人、不論生活環境物質條件如何仍然會遇上同樣的問題。在日復日的生活當中，我們的存在是什麼？有何目的？我們之所以仍然存在的條件，第一是因為我們已經存在，第二是因為我們每天有吃飯。我們存在著並在時間中邁進，一路有意無意地完成一些生活上的目標，取得了基本的生活形式與條件。然而完成這些目標，與我們有什麼關係?這個「我們」指的是最主觀的，核心的「我」。 如果從事一些行為，完成一些目標只是出於習慣、為了維持生活條件、達成他人或社會的期望，這些都只是從外部的層面與我們有關，而在存在目的的層面上是沒有意義的。電影中Rocky在與Adrain開始關係後，劇情才開始由下而上揚、Rocky遇到了改寫人生的機會 - 與拳王比賽。這次機會引發了他去在無意義的世界中奪回主體性。他接受拳王挑戰為的不是達致外部的目標，求取功名利祿，而是如他在出賽前一晚向Adrain說他不是想贏，只是想證明自己不是廢柴。他首次決定投入到自己的生命當中，純粹地向自我負責，透過完成一件事而為自我賦上意義，如此他才掙脫了無意義的世界。
Rocky虛耗了十年光陰，最後他終於發覺到他最希望的，不是得到什麼東西，而只是為自己爭取一次，知道自己不是廢柴。
每個人的存在起初均沒有目的。我們不是「什麼」而是「不是什麼」，作為已經存在的人，為自己尋求目的才是最基本的責任亦是最終極的目的。所謂生命意義是完全個人的東西，只向自己負責的，故我們不能向外界求索，讓外物來界定自己。我們想成為什麼，選擇成為什麼，這責任應放回在自己的肩上。意識到生命無意義的事實後，佛學傾向出世，它認為既然世上的一切都沒有確定及固定性，應將目光放離於這世上的東西。而Rocky更像一個存在主義者，他選擇去為自己寫上意義，在這過程中他奪回自己的主體性，並重新為自己負責而過活，而不是再等待他人去將他影響、告訴他要做些什麼。他將人生的使命及責任放回到自己的肩上了。之所以說存在主義是一種人文主義，是因為它始終相信著人自身能挑起面對無意義世界的各種不安，相信人的能力足以指導他自己在世上塑造自身。如果要問人生有何意義，這個問題只能向自己發問，並且答案也只能由自己決定。
無神論存在主義當然是相對有神而言。在一個有神的世界，人生是有固定的目的，世界也具有一個意向運行，某些行為可以預期會導致某些結果，例如成為一個神所喜悅的人就可以得到救贖。有神論的環境下，人的生命的目的已被設定好，人該走的方向也明確地標示了。但沙特所說的世界是沒有超然的指導在背後，存在只是因為存在，世上的一切都只是偶然的，沒有規則。這裡所謂的沒有規則，是指形而上的層面而言，沒有所謂的天命在任何一個人身上，也不存在著超然的因果關係，例如做好事和有好報之間的關係是否定的。這是一個偶然性的世界，任何可能會發生的都可能會發生，包括最壞的情況。就像最近電影《Interstellar》引用的Murphy's Law - "Anything that can go wrong will go wrong." 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保證我們的生命的走向。亦即是說，命運並沒有目的也沒有意向，它可能對我們作出任何無情的打擊，我們不應該期望通過努力就必然可以使命運走向預期。
Rocky最偉大的地方在於他的目標不是要贏，他是要堅持十五回合不敗。當對手是拳王，想要勝過他是沒有指望的。但Rocky沒有認輸而是忍受著打擊，直至最後鐘聲響起的時候，他就勝過並克服了自己的命運。命運的強悍就如拳王，而它不受我們掌控，會隨時給予我們的人生重擊。我們向命運還擊的唯一途徑便只有忍受著不倒下。外界的一切是不確定的，我們無法改變或控制將發生於我們身上的事。無論付出多少的努力，我們只能令事情傾向於改變，而永無法使事情必然改變。最終我們能控制的只有自身而已。雖然命運是個無法勝過的對手，但存在的意義，界定自我的權力始終在我們的手中。人是自由的 － 最少在動機上是自由的，縱然在註定無法對抗的命運前，它可以將我們擊倒、可以對我們作出任何的打擊，但只要我們不宣佈放棄，命運也不能將我們擊敗。它不能令我們的意志屈服、令我們投降。薜西弗斯無法改變他推石上山的命運，但他根本看不起這命運。Rocky不能夠取得比賽的勝利，但他求取的只是勝過自己，即使比賽的結果如何也不能叫他落敗。
我很喜歡電影結尾的一幕，在一片混亂的情況下，Rocky並沒有理會任何記者的訪問或大會的宣報，在拚命叫喊著Adrain - 他只知道自己做到了。廣播宣告了拳王以7:6的裁判勝出，然而這只是一場比賽的勝利，Rocky及他的親友此刻即使輸掉比賽，但他們卻更像是贏家 - Rocky贏過的是自己的人生，是三十年的自己。我們存活在世上，最後是一個人生的贏家或輸家，也不由我們的成績或成就而決定。我們是渺小的，我們的誕生沒有原因也沒有意義，而且一出生便要面對無意義的世界及不能控制的命運。我們的終點是死亡，這是已註定的，一切的努力都將歸向這終點，人生的過程及內容以結果論可以說是徒勞無功的。然而人卻是堅強的，如此的世界及沒有人性的命運將不安、焦慮、荒謬感籠罩著人的時間，人仍然可以靠著自己的力量去面對，去抵抗這一切。他為自己安身立命、承受著隨機的打擊，在死亡來臨之前盡能力地投入，盡能力地存在。
這是我對Rocky第一集的感悟，看過電影後我一直沒有忘記Rocky這種偉大的自我超越精神。存在本來是一件殘酷的事，若就結果而論我們不知道自己努力後能得出什麼結果，是否能獲得想要的東西。Rocky告訴我們這些都不重要，我們應要的不是結果，不是勝利，是堅定地為自己奮鬥，對抗那些想打倒我們的東西，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中有尊嚴地活過去。好像台灣電影《KANO》所說的「不要想着贏，要想不能輸」贏不贏是外在的東西，輸不輸是內在的，即使命運如何重擊，不認輸不會輸。 直到Rocky第六集Rocky跟他兒子的一番說話，為整個電影系列畫龍點睛地道出了它的訊息與精神:
Let me tell you something you already know. The world ain’t all sunshine and rainbows. It is a very mean and nasty place and it will beat you to your knees and keep you there permanently if you let it. You, me, or nobody is gonna hit as hard as life. But it ain’t how hard you hit; it’s about how hard you can get hit, and keep moving forward. How much you can take, and keep moving forward. That’s how winning is done.
請讓我們在失意時，永不忘記師父的教誨。
Reference:
1. 陳鼓應（1999）存在主義
2. 李天命（1976）存在主義概論
3.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4LbMCe4tax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