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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媚與自限(我必須正義二之一)

獻媚與自限(我必須正義二之一)

一個朋友最近被叫去開會,開一場官方色彩濃厚的會,討論「文化產業與國家軟實力的構建」。與會者全都有備而來,講稿文件一應俱全。那些文稿的開頭都很類似,無非是「堅持政策開放的旗幟」,「深化『三個代表』的原則」,「弘揚『科學發展觀』的精神」,以及「實現『中國夢』」,與「絕不背離『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之類的言詞,依序造句而已。大家都覺得這麼一來,肯定沒問題了吧。不料一位與會「專家」提出了意見,說當天發表的十幾篇文稿當中,竟有三篇漏掉了兩三個月前習近平在文藝座談會上傳達的重大指示,非常地「沒有覺悟」,「認識很不全面」。接下來,另一個專家附合,並且開始稱讚習近平的英明。再下去,又有專家補充:「我甚至覺得習近平就像毛澤東那麼偉大」。於是整場會議漸漸變成了習近平思想的探討,甚麼「天驕」、「盛世」,種種諛詞全部到齊。

朋友越聽越沉默,越看越驚訝,說這些話的人可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怎麼個個拍起馬屁來都臉不紅氣不喘,而且顯得十分真誠?更重要的是習近平又不在現場,一伙同行有必要如此賣力地對着彼此表達自己對一個不在場的領導人的忠誠嗎?而且這些人一兩年前是不會這麼講話的,當時大家還會講究點文人品味士人氣節,再媚上也不至於露骨至此。這到底是怎麼了?

這就像10月22日那天,北大「中國畫法研究院」召開的那場「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學習研討會」,一群學者藝術家限韻頌詩,其中居然有我們學倫理學與政治哲學的人都知道的萬俊人教授。他的詩是這樣的:

金秋帝廟正高陽,領袖群賢話藝常。
十翼終能凌昊宇,百花競放蘊幽香。
國中維命開新道,貞下起元換舊章。
一代天驕承大夢,千秋偉業向康莊。

這真是當年第一個在大陸高調研究「普世倫理」的那個萬俊人嗎?不是巧合的同名同姓?

類似的例子越來越多,真叫人有今夕何夕之嘆。我那個開會的朋友懷疑,說不定這一切都是真的,那些人是真心的;因為他們不怕笑話,而且態度嚴肅。也有朋友循常軌判斷,覺得全天下的擦鞋都是為了同一個目的,那就是利益,不可能例外。我呢?一貫騎牆,感到這兩種想法都對,那些人固然是獻媚求利,但在某個意義上卻也不失真誠。

好比近年下馬的那一大票貪官,仔細看看,會看出一條規律。他們下台之前,多半都曾公開表態支持中央反貪,信誓旦旦地擁護習近平。而且越是接近倒台,話就說得越多越狠,要有多噁心就有多噁心,要有多左就有多左,政治上正確得無話可說。然後呢,他們就呯一聲地垮了下來,成了反面人物,顛覆。

大概他們早就感到苗頭不對,曉得自己的處境危險。在這個政治掛帥的國度,他們的求生本能就是更加緊張地政治表態,以為政治上的效忠是最後能夠用來救命的細繩。

恰好當前氣氛緊張,官場人人自危,這股形勢甚至蔓延到了商界學界文化界。自知有問題的,自然要加倍表現。就算沒問題的,不當官的,不知何故,也得站穩隊伍不落人後,深怕文革再臨,會被奪去一切既得的好處和地位。於是政治緊縮的空氣形成,原來可以辦的文藝活動現在不能辦了,原來可以拍的電視劇現在也不能拍了,因為大家都怕「出事」;雖然沒有人能說得清那些東西為甚麼會出事。譬如三個文友想在某間學校座談,替其中一人的新著打書,但向來開放的校方最後卻拒絕掉他們的申請。為甚麼?這三人閒雲野鶴,沒有政治色彩,為甚麼要怕?那本新書是純文藝的散文集,不涉任何敏感題材,為甚麼不讓談?再三追問,他們得到的答案是「你們三個人的筆名分別是『綠妖』、『老六』,和『鸚鵡史航』。一個名字是妖精,一個名字是畜牲,還有一個就像黑社會。一看就知道都不是好人」。

不去歌功頌德也就罷了,事是千萬不能出的。為絕後患,先得防微杜漸,憂在未萌。這等局面,當然會出這類笑話。網上因此有了「段子」,因應影視界反封建反迷信,劇情不可神怪(尤其是描寫當代中國的影劇)的走向,他們說:「自從新中國成立,動物就不准練仙了」。也就是說,白蛇永遠是舊社會的產物,今天的爬蟲類很懂本份。也就是說,像《哈利波特》那樣的奇幻作品,《來自星星的你》這樣渲染特異功能的愛情肥皂劇,中國是不應該拍的。要搶全球文化產業市場,建構文化軟實力,中國要有我們自己的康莊大道。

習近平可能沒有下過命令,禁止一看筆名就知道不是好人的作者座談,禁止四九年後的動物成精。這是大家「領會」他的「精神」,配合出來的結果。而每一個做出這類決定,參與這種氣氛,進而直白表忠的人,大概都是出於恐懼。害怕出事,其實就是為了維護自己。想要上位而獻媚,與擔心出事而自限,基本上是同一回事,都是利之所在。既然如此,為甚麼我還要說那些擦鞋匠是真誠的呢?

原文刊在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