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容易又incon。這幾天看著你們坐著紅布桌後，穿得一身整齊，卻掩不了膽顫與疲倦的臉容，不其然回想一年前的自己，相同的時間坐在相同的椅上，滿腔熱誠想像著自己在未來一年間，要為學生會帶來一番怎樣的新景象。結果在兜兜轉轉下，經歷散莊又重聚，才在四月補選後成功上莊，成為浸大學生會的一份子。
你們快要開始宣傳、正式諮詢和選舉，這意味著我也快要落莊了。回想起這大半年間，自己在學生會中做過的事情，真是百感交雜。而事情的發展永遠在當初的預想之外，這大半年間自己所做的，一年前的我絕對想像不到。還記得剛上莊的時候，不過是五月頭，參加了一個反大白象的遊行，結果那個只得幾百人的遊行，最後竟然衝出了夏慤道，阻礙了金鐘的交通個多小時。而我也終於第一次品嘗到胡椒噴霧的滋味。當然，這時回想起來，可能也覺得這種事情沒甚麼大不了。
然後是六四，作為學聯的一份子，第一次組織了一次公民抗命的遊行。六月六日，我們第一次衝入了立法會的大堂內。六月十三日，我們想再次攻入立法會，卻不成功，我只能看著戰友在立法會門前被警察抬走，然後匆匆忙忙的打了份聲明。六月二十七日，參與東北集會的人數由只有差不多二三百人，忽然變成了五千人，但我們卻只能看著那筆撥款在一息間通過。當然我不會忘記今年的七月一日，誰也想不到我們捱到了天亮才被警察抬走，第一次走進了警署，五百一十一人被捕。當時以為是創造了香港社運中的新高峰，但原來僅僅是這瘋狂的半年間，一個小小的開端和預示。
接下來的事情，你們都應該知道的了。組織罷課委員會、在學校宣傳掛橫額派《罷報》搞論壇、一萬三千人中大罷課、禮賓府遊行、衝入公民廣場、添美道攻防戰、催淚彈、雨傘運動、旺角黑幫、暗角七警、對話上京、光復旺角……一直到三個佔領區全被清場，這一切一切，已經不知應從何說起，也無謂再逐一細說。
去到現在，轟烈的所有似乎已經平靜下來，曾經以為會出現的改變沒有發生，人們始終比較適應正常的生活。而我也驚覺自己的任期原來已經走過了大半，當我重新回望這一切，發現我們所走過的高與低，我們曾經無人理會，又曾經萬人吹捧，後來卻被千夫所指，而當結束的時候，我們剩下些甚麼呢。
「身於亂世，有種責任」，你們可能都被這句浪漫的口號而感動，因而決定上莊。但當你認真看待這句說話的時候，當你真的把自己理想當成責任去實踐的話，你會發覺這當中其實並不太浪漫，你要有更多去付出的準備，你要學習的遠不只是組織一個行動或者被捕。你要學習去面對批抨，學習去承受各方面的壓力，學習與不同的人溝通，學習去處理那些你不想處理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學習去謙卑，學習去學習，學習去誠懇地面對自己，學習去承認自己的不足。學習的過程是痛苦的，途中你會經歷拉扯與迷失，你可能會被這種壓力而拖垮，甚至覺得自己其實不適合走這係道路。社會運動的浪漫在於它的不浪漫，因為想去改變社會的人，要承受與付出的有時比其他人要多，你未必能得到掌聲，未必能得到認同，而且往往得不到任何成果，到頭來反而會被這個社會所唾棄、改變。
這樣的話，你們為甚麼還會想去嘗試、想去堅持呢？所以我在Incon中第一條問題，永遠是問你們為甚麼想上學生會，你們對自己有甚麼期望，你想帶來甚麼改變，我很想聽到你們的答案。我選擇走這條道路，是因為「關係」這兩個字，我覺得人與人、人與自然間的關係，不應該是這樣的。人與人間不應如此冷漠、人不應該對身邊的事情漠不關心、人不應該只作為其他人的工具、工人不應該只是一種生產成本、而我與你間的關係亦不能僅以供應與需求來解釋。人的根本處，我相信應該還有一些自然而純真的東西，以無法以金錢或數字來量度的。所以對我來說，上學生會、搞社會運動，全是基於這一個理由。而所有付出，全是為了與他人建立一段真正的關係，重新發現他者的存在。工具理性而言，我們希望透過這段關係改變對方，令對方認同自己的理念。但「同行」的含意並不只於此，真正的關係，是你願意走出自我，走進對方的世界裡，用對方的感受去感受，去理解一個存在著的人，與對方同行，這點才是關鍵所在。所以革命有時跟愛情很相似，所有的成長，都是去學習如何溫柔地撫摸這個世界，走進這個世界裡，慢慢的造成改變。當然，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我自問這一年裡，做得並不成功。但當我回想起幾個月前，為甚麼有些人，可能是一些平時討厭政治的人，願意不計風險，走了出來的時候，我沒法相信人是不可改變的。可能是我過於理想主義，但這刻我跟你們說起這些時，我仍感受到內心有些東西在湧動。
誠然，學生運動確實有其局限。學生運動是轟轟烈烈的，是無畏無懼的，是不計成本的，因為我們本來就沒有太多成本好付。但同時，學生運動總是欠缺一點深刻、一點成熟、也欠缺一些更根本的力量，為這社會帶來結構上的轉變。所以當學生運動不能連結起社會各階層的反抗時，學生運動往往是短促的，有如燦爛的煙花一般。而你們的莊期只有一年，這一年中，香港注定風雨飄搖。而面對這個極權政府，面對社會上沉默的大多數，可能你們最終只能發現自己的無力，畢竟你會發現自己的力量比想像中要少。但在這過程中，我還是希望你們是快樂的。我想人的快樂，是源自於發現自己有份參與這個世界、創造這個世界。儘使這世界如此黑暗醜惡，儘使那石頭不斷地倒下來，但你知道那黑暗後的一片光輝，是你有份去使它發亮的，我想你會感受到快樂。而你也知道，當你創造，當你付出，當你愛的同時，你也成為了這世界中最美麗的一部分。
所以，不論你們有甚麼立場，你們有甚麼打算，想帶來一個怎樣的改變，我只希望你們在這一年任期中，感受到快樂。浸大學生會這幾個字，其實並不特別有型，在大多數的時候，同學們不會感覺它的存在，它只是一個乏人問津、無人理會的地方，有些時候，你可能甚至不想提起這幾個字。但我希望，在一年之後，你會愛上了這一個地方。
(相片攝於五月初反大白象遊行中，衝出馬路前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