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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舉傘成爲傳統——初探「雨傘詩」

當舉傘成爲傳統——初探「雨傘詩」

攝:Manson Wong

2014年9月26日至12月15日為期79天的「雨傘運動」無疑是近年香港最大規模的政治運動。從運動開始至結束之後,歌詠「雨傘運動」的詩作不絕如縷,關心香港詩壇的讀者甚至可以大膽預測,未來數年不少詩人將會以此為題,發揮、延伸「雨傘運動」的政治託寓,「雨傘」詩很有可能成爲本地新詩創作一個嶄新的「小傳統」。《聲韻詩刊》編輯的《黃絲帶》儘管收錄作品有限,但管中窺豹,我們仍然可以探視「雨傘」詩作的一些基本創作模式。

「雨傘」詩作的敍事脈絡當然離不開當日運動一幕幕曾經發生的場景:佔領與清場、催淚彈與警棍、黃絲帶與藍絲帶、黃傘與暗角……因應每日形勢變化,「雨傘」詩的内容也不斷更易,參與創作這一題材的詩人也日益增加,可以說「雨傘運動」提供了一個罕見的「文學生産場域」(field of production),而這一系列的集體創作也成爲當時此地一樁無窮衍生的「書寫事件」(writing events)。

學者嚴志雄在其近著《秋柳的世界:王士禛與清初詩壇側議》中深入探討清代王士禛成名作〈秋柳詩四首〉及當時諸名家之和作。本書有別於過去評論側重梳理詩作典故史實的路徑,改以研究各詩作由文本本身延展至外部世界的意義構築過程(process of signification),著眼在文字的演發推進本身。回看眼前的「雨傘」詩,讀者對事件依然記憶猶新,貫穿大部分作品的「本事」亦耳熟能詳,因此在分析「雨傘」詩時亦適宜使用上述思考的理路,避免過多牽扯詩中比喻、典故的意指及寄託,將重心放在這一批詩作中,如何聯想、描繪、攀引當中的主要意象或者比喻——「傘」。

嚴志雄在書中分析顧亭林〈賦得秋柳〉時,列舉詩人於1646年至1657年之間的「賦得體」詩,並說明這些作品「從中湧現詩人之主體性(subjectivity)卻甚強烈,或意志堅毅(will),或情緒激蕩,心懷愴惻(emotion)」(見註1)。 「雨傘」詩雖出自不同詩人之手,卻都是針對同一社會事件而發。因此,諸作容或取徑各異,但都帶強烈情感,字句亦處處顯現作者的身影。例如二三的〈是夜〉開首:「火樹在巷間」,「火樹」的當下自然不是火樹銀花的美好時節,而是指砲火硝煙處處的街巷。結尾:「留下兩條扭動的號碼/灼傷我的掌心」,「扭動」呼應前文所設比擬:「一尾沉默的魚」;灼傷除了突出詩人「愴惻」之感,也連接了開首「火樹」的意象,造成廣義的「隔句對」效果。而「魚」容易讓人聯想起「水」,與「火樹」的「火」又造成「張力」(tension)。如此,可以察覺詩中有人之外,也能看出詩人情感的起伏跨度之大。廖偉棠在兩首作品中介入的主體性(subjectivity)則更有過之而無不及。〈舊路——出金鐘經龍和道至香港站〉兩處出現的「我們」:「我們離開為了枝葉更茂盛地回來」、「廢墟生根,我們隨雷電成為雨水」,無疑也包括詩人在内。至於三次出現的「廣場」則一邊化身中介,讓我們有了精神上的寄託,不怕「彈孔」、「槍傷」、「雷電」;一邊代表最後的堡壘,在「拆掉了碼頭的地方換上重重鐵欄」、「推土機在新填的土地上重新生鏽」使我城變成無記憶、無人情的都市之後,令我們重新掌握機會去追求「手中拎著的星星」。而另一首詩作〈佔領第九夜〉,詩人直接在描述的場景現身說法,和佔領者一起「添火」、「發夢」、「經歷誕生的陣痛」,均含有「開始」的意涵,可見詩人對未來的信念與堅持。另外,詩作又特意安插三段對比的情節,例如第一段遠近色彩的光暗:「遠處的霓虹廣告幽藍,/此處的路燈暖黃,」、第二段高處與馬路睡眠質素的好壞:「高處的人輾轉反側,/睡馬路的人相擁而眠,」、第三段室内街頭情緒的高下:「躲在電視屏幕後面的人唱哀歌,/奔走在十字街頭的人唱生日歌,」,將詩作的語調感覺反復渲染。

嚴氏亦指出顧氏「賦得體」詩另一特點是「均以『秋』為其隱喻結構(metaphoric structure),其中『意象群』(cluster of imagery)之特徵高度統一。」 (見註2)不少「雨傘」詩均設喻於「傘」或「傘」的一端。洪昊賢〈縮骨遮〉的意象列舉言之就有:「雨」、「傘下的閃光燈」、「瘦弱的縮骨遮」、「脆弱卻自由的銀鐵羽翼」、「暴風雨」,意象結構(structure of imagery)相當嚴謹匀稱。陸穎魚的兩首作品:〈危險的技藝。〉和〈流浪風格。〉,意象群也非常相近:「黃色的傘作為苦行記號」、「打開滿街窄巷一覺醒悟的燈」、「一把發育不健全的 傘」、「染黃的天空 分秒之間 染藍你們」,只是部分意象並非直綫和傘有關,而是以和傘有相似點作爲聯想基礎,例如「打開滿街窄巷一覺醒悟的燈」,取燈的光亮與黃傘的顔色接近,至於「染黃的天空 分秒之間 染藍你們」,取傘的顔色設喻,並暗指黃絲帶與藍絲帶兩大陣營的對立與鬥爭。而萍凡人的〈雨傘十四行〉,表面上是描述哀嘆落花,屬於傳統中國的悲秋的母題(archetypal motif),情意沒有標新立異,算是見慣不怪之作(conventional)。可是,如果從意象的方向審視,則不難發現此作的脈理運作均基於「隱喻性聯想」(metaphorical association)的法則。嚴志雄於分析王士禛〈秋柳詩四首〉其四時亦點出此作使用了這種比較曲折的手法。現列出王氏原作如下:

桃根桃葉鎮相憐,眺盡平蕪欲化煙。
秋色向人猶旖旎,春閨曾與致纏緜。
新愁帝子悲今日,舊事王孫憶往年。
記否青門珠珞鼓,松枝相映夕陽邊。

乍看之下,開篇的桃根、桃葉與「秋柳」毫不相干,但嚴氏認爲其實兩者有其内在關聯:「桃柳並舉,古詩文所在多有。本詩題為〈秋柳〉而以詠桃發端,所依藉者,亦上文所稱『隱喻性聯想』之機制,由柳及桃,以桃代柳。」(見註3) 當然,王氏如此曲折寫來,是好是壞,見人見智。相較之下,萍凡人此作的「隱喻性聯想」則顯得明白清楚。詩作第一句:「雨傘擋著沒有開的煙花」,由「傘」引出「煙花」,再由「煙花」引出類近字詞:「花」,然後「花」的意象又引申至植物的意象:「風雨花」、「蒲公英」、「大地」、「葉」、「養分」、「守護的果子」、「葉子」、「葉脈」。另一方面,「傘」又自然推展出下文的「水」意象:「水滴沿著蘑菇落下/聚合成水窪」以及兼具黑色幽默的「最漫長的胡椒雨」。全詩亦繼續援用原有的「傘」意象,配合情節的發展:「這城需要更多雨傘」、「葉脈是細意打造的傘骨」、「傘群整齊列隊」。如此一來,「傘」就作爲一主要隱喻(prevalent metaphor),像網狀般擴散到另外兩個關聯的隱喻。

「雨傘」詩作另一個特色是經常出現二元對立(binary opposition)的結構,通過這種寫作上的二分法,讓詩人的「位置」(subject position)貼近佔領者那一邊,支持、同情之意不言而喻。例如樓樓的〈辯術之城〉,以排比的句法描述「他們」的所作所為:

他們說*你老母成班暴徒他們說
喜歡吃水果所以帶著水果刀
他們說出來示威就預左給人非禮
他們說他們衝過來說他們抓著大聲公說
他們說他們說忽然電視機消聲
他們就成為我們

如此暴力的行徑,設定了「他們」才是真正的破壞者。那麽回頭再看「他們」批評、檢舉「我們」的言辭是何其荒謬:「他們說傘是武器那就是吧保鮮紙當然也是/像雨天避雨晴天遮陽也許是因為傘/保護了皮膚與體溫繼而維持心跳繼而/在人心深處開了一朵花」。鄭政恆〈在佔領區吹吹風的日子〉則以「是/不是」穿插在「我們的」敍述中,證明我們擁抱的是「街道」、「標語」、「聲音」、「行動」、「空間」、「理性」、「愛」、「傘」,而不是「專制」、「謊言」、「挫敗」、「破壞」、「憎恨」、「利益」。如此截然分明,無非就是想表達「風很大的日子/我跟你到佔領區吹吹風」是應該而必然的。

「雨傘運動」所引發的政治、社會議題,令一向對周邊事物敏感的詩人都紛紛加入銘刻這次事件的系列,以詩存史。其中對現實世界的議論褒貶,雖然不一定能轉化成實質的力量,但由此保存的一個個生命狀況,已經為日後的歷史提供了難能可貴的參照。

(討論詩作見樓上書店售賣聲韻詩刊12月及2月號所附《黃絲帶》)

註:

1. 嚴志雄:《秋柳的世界:王士禛與清初詩壇側議》(香港:香港大學出版社,2013),頁83。
2. 同上註。
3. 同上註,頁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