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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室周記:路線之爭

編輯室周記:路線之爭

攝:Manson Wong

雨傘運動的佔領結束不久,便出現了「退聯行動」與連串「光復行動」,在輿論上我仍然聽到不少屬「人民內部矛盾」的說法。例如,支持「退聯行動」的說,應讓院校獨立自主;學聯則說「退聯行動」讓中共很高興,因為學界內部鬼打鬼;支持「光復行動」的練乙錚說,雖然行動對水貨客及警察粗暴,但這是勇武,有用,能迫使中共及特區政府檢討一簽多行。而對此作保留的梁啟智,則認為「光復行動」的訴求是對的,但手法上製造港人對大陸人的仇恨,是用錯方法,誤入中共的圈套,使大陸人也憎恨香港人,強化中共的民族主義。

表面看來,部份論述也有可取之處,但其中一個共同缺點,就是沒有分析及判定兩個行動的政治性質。這兩個行動從核心參與者與組織者,都明顯有重疊,理據也接近,可以統稱為右翼本土主義。他們有特定的本土論述,戰意及敵意高昂,經常攻擊社運左翼,用一個老左的說法,這分明是路線鬥爭,不是一般意見分歧。兩者的關係即使不是你死我活,也非「壁壘分別」或網上口水戰那樣簡單。簡言之,鬥爭涉及反對運動的政治影響力及領導權。

然而,社運左翼(筆者視自己為這個陣營)似乎還沒有對這場鬥爭有足夠重視。例如,學聯以「親者痛,仇者快」的說法回應,或梁啟智有點苦口婆心地勸誡「方法」之不當,都說明社運左翼的「包容」(不管是真心還是策略性),以及對這場鬥爭沒有太大戰意。同時,社運左翼也沒有認識到,彼此之間由目標、策略、戰略以至運動主體,皆是激烈衝突,水火不容,也沒有深刻認識到這種衝突的政治性及重要性。

我這裡說的路線鬥爭主要不是關於特定事件的立場,而是整個政治力量的組成及肌理的根本衝突。

首先,右翼本土主義最讓人注意的是策略與戰略:一,處處尋找族群矛盾機會,不管是實質還是虛擬,所以,你罵他們找錯對象,或對不準矛盾,有點捉錯用神。例如,反水貨客運動中一位年青人在元朗街頭對著電視鏡頭說:那些大陸人來香港已經搶走我們的福利與資源,我們不可以容忍這些水貨客及自由行。換言之,這裡的「大陸」是形容詞,不是名詞,這個形容詞可以貼在任何「大陸的」人及事物,不這樣做也難以如此動員。二,高調地與泛民主主流政黨、社運左翼劃清界線,攻擊對方,找機會瓦解對手權威及領導權;而且,當泛民政黨受攻擊帶來的邊際效益下降時,本來沒有多少政治資源的社運左翼,便成為「左膠」,變成最主要攻擊對象。

2. 與此配合的是高舉「勇武」的行動主體,自命「勇武」及「以武制暴」的平民百姓與年青人,用類民兵(比起外國民兵更缺乏組織及裝備)的形式,直面打擊對象,以「防衛」之名用少量裝備對抗警察,甚至準備被捕被打。同時,組織上是強調廣大群眾自發,少數人是行動指揮與發動核心(注意,不是「代表」)。他們衝擊所有代表性的權威、領導及架構。

吳志森問:退出學聯之後如何?既問對了問題,也問錯了問題,因為,「(退聯)運動就是一切,目的算不了甚麼」。退聯雖然與政治選舉關係不大,但與衝擊民主黨、追打蔡耀昌等的政治性質一樣,侵蝕或摧毀反對派裡既有的社運或政治權威,若成功退聯已達標百分之八、九十,餘下的便讓「子彈飛吧」!

3. 議題、抗爭場所亦有重大變化。右翼本土主義已成功搶奪了一些社運左翼及泛民政黨忽略或無力經營的議題及抗爭場所,由雙非至奶粉,由自由行、水貨客到社區秩序,他們都賦予了本土主義的意義與框架。正因為議題的性質,部份也因為他們的行動,成功啟動了政治博奕遊戲,比其他陣營更能引起特區及中共政府的反應,因而取得「成功」及「有用」,增加政治機會。兩三年前雙非產子事件如是,如今自由行、一簽多行相信亦會如是。相反,在傳統泛民、社運的議題及場所,如爭普選、勞工、社福權益等運動上,他們未能佔絶對優勢,不過,他們大概也不會太介意,這些議題及場所也難以啟動如此快速的官方回應。右翼本土主義雖然口號是反共,可是中聯辦,甚至政總作為抗爭現場,都不及自由行旅客眾多的街頭吸引。

4. 最後要講一下目標。許多人認為,本土主義右翼是反對派,所以目標與其他社運左翼及泛民主派政黨一致,都是爭取香港民主化。這沒有錯,可是,這只是長遠及籠統的目標,甚至嚴格來說不能稱為目標,而是理想社會的想像。而且,論社會想像,社運左翼想像的是有社會民主主義及多元文化味道的民主化歷程,而本土主義右翼想像的是本土族群的多數統治(這與形式上的普選並無矛盾)。至於推翻中共是否共同目標呢?現階段對彼此來說都是口號而矣,或如灰記所講,「輕飄飄」。短期及中期目標才最實際,而且是具體的,就是改造香港反對政治及運動的本質;不只是奪取廣義反對派領導權,也包括本土主義化政治訴求(注意,是本土主義化,不是本土化),並改造群眾的社會文化基礎,成為敵意高漲的族群主體,對抗實質及虛擬旳大陸化,具有類民兵的行動力或取向(卻又不放棄選舉政治),這亦解釋了各區不斷動員的重要性。

以上的分析並不是要批評本土主義右翼(這距離批判還遠),反而是要跟社運左翼對話。提出路線之爭,並不是提倡「敵人贊成的,我必反對」的態度,更不是鼓勵報復,用卑鄙手段對付本土主義右翼,而是要有一種思想上及運動上的區隔及爭逐意識,或如區龍宇所說,要認識到這是「政治鬥爭」。然而,這在香港這個特殊處境是困難的,因為,我們頭上有一個我們無法介入改造的中央政府,一個不民主專制的政權,反對者很容易被迫無差別地綑綁或混雜起來,香港的政治及選舉制度也無法讓左左右右公平競爭。我們長期活於相當虛擬的議會及選舉裡,陷入或真或假的反對派及建制派對壘,讓人不容易轉變座標,同時投入另一種鬥爭。

所謂區隔及爭逐意識,除了要理直氣壯駁倒對方外,最起碼要在思考及運動的方向上調整,重拾政治意志。例如,作為媒體評論,指出對方退出學聯之後缺乏議程無可厚非,但質問退聯的人沒太大意思,更進一步應該去問的:學聯該怎樣辦,不認同退聯運動政治議程的學生(他們未必處處認同學聯)該怎麼辦。反水貨客運動的關鍵不只是手法上不對,而是是否及如何在這個已由本土主義右翼壟斷的議題上,跟他們爭奪,提出另類進步議程,還是該乾脆放棄「水貨客」議題,另尋出路。

許多社運左翼在運動主體、組織、策略及社會想像上,與本土主義右翼相去甚遠,甚至有根本性的價值衝突。但弔詭的是,仍然共用了一些修辭與資源,這是個複雜問題。如何整理及在行動中體現出另一個旗幟,確是不容易的。有關這些問題,恐怕要另文討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