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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喜歡講道理

就是喜歡講道理

哈金在他第一本以母語寫成的詩集:《另一個空間》後記中這樣評價中國新詩:

有一種流行的觀點認爲當代漢語詩歌已經達到世界水準。這是盲目的說法,是自我安慰。綜合來看,現當代的漢語詩歌跟西方的現當代詩歌比起來仍是小兒科,不是一個檔次。即使那些膾炙人口的詩作,比如〈雨巷〉、〈再別康橋〉、〈斷章〉等現代詩篇,跟現代英詩的代表作比起來相形見絀,太柔弱,失於泛情。

那麽是什麽因素使英詩那麽硬朗呢?首先是不迴避在詩中表達意識。用佛羅斯特的話來說:詩歌要始於喜悅,終於智慧。英美文學中智慧一直被認為是詩歌中的終極成就。英詩傳統中總是把詩歌作爲智慧的載體和認識世界的方式。這是為什麽愛默森說:「所有的論點和智慧並不存在於百科全書和形而上學的論文中,也不存在於諸種神學中,而存在於十四行詩和戲劇中。」

雪萊甚至宣稱詩人是「立法者」。當然這些說法可能有些偏激,不過它們都指明了知識是詩歌的核心價值,是普世性和永恒性的根據。的確,知識是可以翻譯的,是永存的。

當然,詩歌中的智慧必須根植於具體的詩作境中,不然就會流於平泛,就是說要有戲劇性,優秀的英詩很少有純粹抒情的,一定會有具體的戲劇場景。佛羅斯特強調:任何好的詩行都是戲劇性的。 (見註1)

先不論他對中國新詩好壞的批評是否「外國的月亮特別圓」的心態所致,本地讀者對一些講道理的詩作確實比較感冒,甚至有些作者也附和道:詩是感性的寫作,知性的内容會讓作者理過其情。不過,翻開中國新詩的歷史,其實當初說理詩才是當時詩壇的主流,不過作品質量不高,也許正是哈金所說那樣,缺乏那股推進作品的「戲劇性」。正如朱自清所言:

新詩的提倡人胡適之先生就提倡以詩說理,嘗試集裏說理詩似乎不少。俞平伯先生也愛在詩裏說理;胡先生評他的詩,說他想兼差作哲學家。那時似乎只有康白倩是個比較純粹的抒情詩人。一般青年以詩說理的也不少,大概不出胡先生的式。

那時是個解放的時代。解放從思想起頭,人人對於一切傳統都有意見,都愛議論,作文如此,作詩也如此。他們關心人生,大自然,以及被損害的人。關心人生,便闡發自我的價值;關心大自然,便闡發泛神論;關心被損害的人,便闡發人道主義。泛神論似乎只見於詩;別的兩項,詩文是一致的。(見註2)

至於香港,從柳木下對香港殖民化的批判始,一直有不少詩人在詩中載道言志。如到了五、六十年代,崑南很多詩作像〈旗向〉、〈布爾喬亞之歌〉等之對香港殖民化、現代性的省思;舒巷城詩集《都市詩鈔》對香港都市不公不平的各種現象寫出各種「寫實主義」作品。其後的著名詩人何福仁更被形容為:「闡發智性而不避議論,作品大多源自廣義的生活(旅遊、讀書、觀畫、閱人……),理趣兼容」,作品極富說理色彩。 (見註3)

說理的詩作,說白了就是在文字裏發議論。至於議論的題目為何,就因人因事而定。本地詩人何福仁曾這樣粗略劃分說理詩的類型::「詩中議論,可分廣義和狹義兩種,前者是詩人對人生世相的觀察,是自然普遍的常規,我稱之為『哲理』;後者是特定時空下道德或事物的準則,因應環境,我稱之為『義理』。」 (見註4)在香港,比較常見的說理詩是實寫的「義理」型。例如丘庭傑的〈無聲之柱──記六月二十七日法律界默站遊行〉,除了記錄當時見聞外,也隱含對社會的批判。當然,說理也要融入詩作當中,才不會讓人厭悶。其中一個方法,是哈金所說的「戲劇性」:有人物、有情節。丘庭傑就以三段分別描述了守護公義的三種人:老先生、中年人、法學院學生,再為他們增添一些細節描寫,當中暗地插入一些議論的句子,例如中年人那一節:

有些中年人
放下平日頭頂上那朵
象徵尊嚴的、灰白色的雲
露出一個個
日漸疏落的頭顱
一層薄薄的頭皮上幾近寸草不生
裡面包裹著,卻是一棵長得茂盛的智慧樹
一枝、一葉、一枝、一葉、
都是跨越紙頁高度的字
葉的掌紋以沉默完成

這裏的「戲劇性」體現在人物描寫上,那句「露出一個個/日漸疏落的頭顱」放在前後均嚴肅的敍事中倒有黑色幽默的感覺。而老年人的「戲劇性」則落在情節上:「兩條瘦弱的腿依然願意站在/公義的那邊/兩片嘴唇緊緊貼合」,「站」和「貼合」的動作,加強詩作動感之餘,也特顯出老年人對正義的堅持,一筆兩用。詩作最後以景語作結:「最後,在終審法院紅磚下沒有人/但有一根根默然聳立的柱子/強撐著黑夜的天」,以隱喻的方式描繪最後一群人堅守正義的畫面,比直接陳述對法治未來的期許更有說服力。

鄧阿藍的〈筆桿槍桿——劉曉波被控煽動顛覆罪時事〉,副題明顯指明了議論的内容,而内容又是國際大事人人皆知,故此在正文裏詩人不必再重複任何關於此次事件的陳述。作品也就有了餘裕構築一個出自詩人之手的場景:「上天陰暗籠罩下來/全國矇矓大近視變成了流行症」,描述的誇張顯出現實的荒謬,這是「起」,接著以刻畫「你」的形象作爲詩作的「承」:「你改革社會精神的筆觸/疾寫中活動不停」,詩人再創造與「你」對立的官員,並詳細敍述他們的惡行,作爲詩作的「轉」:

當局檢察官員揩擦著眼睛
鐵枱生銹放滿了
煞煞白得可怕的眼藥水
他們說看見你在稿紙上揮動鋼筆桿
他們用黑筆套的大筆
起訴著煽動顛覆罪
視線越寫越收窄

官員的「視線越寫越收窄」,都是因爲自己不願任何異議聲音所致。最後用書寫來連接「你」與「他們」,將兩條對立的綫「合」在一起:「模模糊糊大筆化為手槍/槍口溢出血紅的墨汁」。

至於虛寫的說理詩作,年輕詩人浪目一直以來的大部分作品都屬於此類。據他自己所說,是希望用詩感應世界的變換,並借此呈現對存在的了解。請看他的〈記認〉:

皮膚,鋪張黑色的稿紙
筆桿斷成兩端
墜地,我
終究顫抖,手持黑色的筆
寫不出
黑色的名字

在這只有六行的詩作中「黑色」卻出現了三次,明顯是詩人有意渲染的中心所在。「黑色的筆」、「黑色的名字」意思比較清楚,讀者不會有什麽歧義出現。反而是第一句:「皮膚,鋪張黑色的稿紙」,動詞「鋪」一般甚少用在名詞「皮膚」之後,詩人更用了逗號將兩個詞語分隔,造成了斷裂的效果。因此,「皮膚」與「黑色的稿紙」乍看之下像是並列呈現,而不是一般的直綫連接。就並列的角度來看,若一個人的皮膚色素較深,則兩者就同屬一類的意象群,即(黑色的)皮膚、一張鋪著的黑色的稿紙。反之,如果讀者仍然將兩者看成是直綫連接,彼此的關係就成爲比喻,即皮膚就像鋪的一張黑色的稿紙。至於「黑色」的意涵,可以是「我」的命運或者主體性,隨讀者如何解讀之後兩句「黑色的筆」、「黑色的名字」而定。

另一位喜歡說理的詩人跂之則經常在詩作透露因果循環的佛理,這可能和他曾修讀佛學碩士有關,且看詩作題目:〈種子〉,「種子」,查網上佛光大字典,解釋是「色法(物質)與心法(精神)等一切現象亦有其產生之因種,稱為種子。」

可見,佛家認爲過去的種子可以成為現在的行為,而現在的行為又可以熏習新的種子,如此永遠相續生滅。這個意思,詩人就用了以下的片段來描繪:「無花果問我/我問土/土問蚯蚓/蚯蚓問上帝/上帝拈花」。所有因果的根源其來有自,無窮無盡。而世人在這輪迴運轉中總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我們詢問但我們無語/我們已盡力我們也不得不盡力正如/我們不能自欺我們也不能相信」。

期待更多詩人為我們探索、尋找世界的普世與永恒。

(討論詩作均見《聲韻詩刊》第二十二期)

註1: 哈金:《另一個空間》(台北:聯經,2015),頁138-139。
註2:朱自清:《詩與感覺》:(台北:啟明書局,1957),頁7。
註3:葉輝:〈香港新詩八十年〉,收入氏著:《新詩地圖私繪本》(香港:天地, 2005),頁248。
註4:方沙(何福仁):〈詩中議論〉,載《羅盤》,第四期,頁91,197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