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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突尼斯恐襲說起

突尼斯日前的博物館恐襲,很明顯以外國旅客為襲擊對象,結果有20名遊客遇害,相當嚇人,特別在「世界社會論壇」(World Social Forum, WSF)即將在該地舉行,估計全球有10萬人參加,其中包括中港台的代表團,都是由台北一個基金會贊助前往,有代表團成員非常緊張,來電郵問我,極端組織會否攻擊WSF?

主辦單位已宣佈,WSF首日的大型遊行將會把終點改到巴度博物館(Bardo Museum),抗議對無辜者作任何的暴力襲擊。

面對規模這麼大的一個民間國際會議,極端組織借機鬧事的可能性,不是沒有。現在,外國人隨時成為阿拉伯地區極端組織的綁架目標,當中首推「伊斯蘭國」(ISIS) 最是個危險殘暴組織,他們已承認突尼斯博物館恐襲是其所為,而且只是個開始。可怕的是,被拘捕的疑犯大部份是突尼斯本地人,他們都是ISIS支持者。我們不禁問:哪裡出了錯?有中東專家說,這都是「阿拉伯之春」後遺症。

其實,中東的亂局成因,可以追溯早一點至2003年伊拉克戰爭,而ISIS也是這場戰爭孕育出來。

自冷戰結朿後,大家都以為西方民主可解決一切問題,而且達到執迷程度(obsession),至使布希父子不惜用戰爭手段,表面上是為中東帶來民主,更對反對派的起義行動拔苗助長,企圖在該地區建立美式一套制度。

2011年「阿拉伯之春」這名稱是西方媒體給予的,當中明顯蘊含一種天真的想像,並認為只要革命在阿拉伯地區遍地開花,春天即將來臨。這樣子一刀切地去理解該地區,一直是個問題所在。

一場革命因地而異,況且也需要選在適當時候。推翻一個政權後,最重要是有何替代方案,沒有的話,整個國家便會崩潰下來,情況肯定比前更糟。就以敘利亞為例,反對派借「阿拉伯之春」引來一場革命,可惜有不少推動者早期已流亡到歐洲,他們有些返回國家卻未知國家實況,可是打開了個潘朵拉盒子,各方勢力都跳了出來,最有組織的自然會成為主導力量,騎劫革命,散兵游勇唯有靠邊站。

最有組織的自當是伊斯蘭聖戰組織,因此基地混進了敘利亞領導群雄,而「伊斯蘭國」就是在基地中孕育出來。這些所謂聖戰者大多在戰亂地區成長,國家觀念受到摧毀,那就更難說倫理價值了。

當一個政權遭推翻後,如果未能有效重建新政權,那麼國家便會長期處於戰爭狀態,社會凝聚網絡瓦解,人們唯有回歸到所屬部落或族群,又或宗教團體尋求保護。「伊斯蘭國」在這情況下崛起,絕不出奇。

戰爭的破壞力,超乎我們的想像。就在伊戰十二周年之際,半島電視台播放一部描述伊拉克數千年文化如何給戰爭連根拔起的紀錄片,叫Shattered Heritage,可在網上重看。

我看後無限感觸湧上心頭。這套紀錄片講述伊拉克寶貴文化資產,怎樣在戰爭中遭到摧毀燃盡。導演提出「文化罪行」,其嚴重性不下於戰爭罪行,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導演在片中訪問不少伊拉克知識份子、藝術家、考古學家等等,他們同聲一嘆,無語問蒼天。戰爭殺人,但同時也把伊拉克千年文化連根拔起,有目擊人士認為戰爭發動者是有心這樣做的,他們不僅要摧毀一個政權,更要摧毀一個國家,一整個民族和其文化基礎。

2003年主要戰事結朿時,首先遭殃的是伊拉克國家博物館和國家圖書館,繼而是巴比倫考古據點,美軍迅速佔領博物館和巴比倫,作為美軍基地之用,兩地文物很快給搶掠流走,有些損毀滿地,博物館館長悲憤莫名,在接受訪問時表示,寧願這些文物被偷走總比損毀好。

未幾,美英以保護文物為名,把伊拉克珍藏運往自己的博物館去。一位伊拉克歷史學家憤慨說,美國將所有伊拉克具歷史價值的東西,例如歷史人物銅像彫塑等,不是打碎,便是運走,連薩旦姆用過的物件、穿過的衣服,都一一奪取,現在就放在美國的軍事博物館去炫耀。可憐伊拉克人所有歷史記憶都失去,剩下只有戰爭與仇恨。

想不到國家圖書館裡的古書籍亦不能幸免,它們不是給燒毀,便被拋到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一位伊拉克詩人Abdul Wahid哀嘆說,當時兩條河流的河水染上一片黑色,這黑色就是來自古書籍的油墨。

詩人又說,戰後伊拉克知識份子被受迫害,他感到是一種有系統、有計劃的預謀,從上而下,目的就是要知識份子離開他們的土地,比薩旦姆統治時代更甚,這令到伊拉克徹底文化和精神真空,沒有知識傳播,沒有知性討論,沒有思想撞擊,也失去批判能力,這才叫真正摧毀。

這種文化罪行,讓全世界有良知的人,都感到心痛。Abdul Wahid在片中讀出他控訴摧毀者的詩作,我在網上尋找他的其他文章,發現他在2003年寫了一篇美國空襲巴格達42天的見證,還有開戰前那一夜。

他們那一夜,乃是香港早上的時間,我記得很清楚,由於全球媒體已準備拍攝開戰的一刻,香港當然也唯恐不及,巴格達的畫面就佔據了三大電視台一整個早上。

當我們屏息等待開戰那刺激的一刻,他們伊拉克人在做甚麼呢?詩人在文章中,記錄了一群伊拉克文化人,聚集在巴格達El Rashead文化中心,當中有音樂家、詩人、作家、畫家、大學教授等,他們向阿拉伯文明作最後敬禮。音樂家們即席演出一場和平音樂會,而詩人在頌詩,表達對土地的深刻之情;作家和教授則鼓勵同胞頑強生存。至於畫家,他們沈痛畫下當晚的情景。

戰鼓迫近,他們手拉手禱告,希望奇蹟出現,但奇蹟沒有出現,導彈像煙花連聲爆發,與文化中心裡的和平音符混在一起,還有祈求垂憐的禱告聲,變得愈來愈小。空氣中充斥紅色的火光,未幾黑雨灑下,他們仍然沒有離開,等候命運的法落。

有人倒下,有人沒有倒下。我看到此,眼睛模糊了,原來有那麼的一夜,卻從沒有傳媒報導過。12年過去了,我終於看見那一夜,當巴格達那一個文化中心傳出伊拉克藝術家和知識份子們的最後呼喚,全球各大媒體只在忙於爭相播放導彈的「狂笑」。

小時候讀過的兩條代表古文明河流: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那一夜之後,紅色與黑色在河面交織著。與此同時,各種聖戰組織亦應運而生,不講倫理,嘲弄人性,他們用自己的方法來回應國破家亡的殘酷現實。

延伸觀看:Shattered Heritage - Iraq Documentary

原文刊在天下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