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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撐著黃傘,才發現怎也走不進你下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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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我不要天上的星星,我要塵世的幸福。」—— 馮唐《萬物生長》
殊不知,塵世的幸福有時卻比天上星更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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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要回到仲夏時節,那是一個藍天碧海當道的天下,是揮霍青春的好時光。Sembreak漫長得令人發慌,一向在大學虛度光陰的我實在無事可做,又沒錢去旅行遊學,暑假的兼職千篇一律得令人生厭。所以我在Summer Sem Reg了一個Non-Credit的科目來消耗時間。總覺胸無半點墨淺薄無比,所以Reg了一科現代文學入門來增加內涵云云 —— 與我所就讀的社會科學相比,實是「大纜都扯唔埋」。

那是一個悶熱非常的上課天,再大的冷氣也驅不走課室的慵懶。講師的課堂縱然題材獨特也令人提不起勁來,整個課室分好小組後一片寂靜,同學不是在睡覺就是在發夢。

「咿呀—」開門聲打破了靜態,那是一個高挑的身影,他應該是遲到了。倒也好奇,在這炎炎夏日,居然有人可以不大汗淋漓地回來(還要可能是跑著暗斜趕回來上課,換作我一定狼狽不堪)。不過我不禁倒抽一口涼氣,這個講師聽聞素來不喜學生遲到,否則會對其百般刁難。

「返黎啦?坐低啦。」「嗯。」「好,我地繼續。分左組,你自己搵組入啦。」「好。」對話居然精簡平靜得出奇,令人不禁好奇此人何方神聖。

我身旁有一個空位,他正朝我旁邊走來。待他放下了肩袋安頓好,我才仔細的端詳他的模樣:那是一張清癯俊秀的面孔,但無甚血色;劍眉入鬢,雖然面色蒼白卻掩不住英氣。「清泠」—— 那時詞窮的我想起這個詞彙,用來形容他應是適合不過。

「Hi,我叫Terence。」聲音和外表一致,但清脆的嗓音在熱辣辣的夏天卻令人倍感清爽。「Hi,我叫Patricia。」

他叫Terence,Creative Writing,Year 3。
我叫Patricia,Sociology,Year 2。

故事就是這樣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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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大學不大,但在同一個校園下,總會有人與你擁有另一個世界,而他們的天空是格外蔚藍。在這侷促的市區校園中,混噩如我從不知還有這麼一個文學桃花源,雖然這所大學是以文科起家。這個烏托邦中住著一群文人自得其樂,他是其中之一。

「腹有詩書氣自華」,這是多上了幾課文學課的我想到對他的描述,雖然我依然對文學知識一竅不通。鄰座的他從不多言,這對於多話的我來說有一點不自在。但相比起不自在,他不自覺流露的才情反倒令人更吸引。無意中瞥見他寫字的筆跡,遒勁有力而不失秀麗,就如他的文辭一樣。文人一顰是詩、一笑是詞,總發覺他筆耕不輟時的堅毅模樣在我看來特別迷人。從他的文章和眼神中,總能讀出深邃中的幾分抑鬱幾絲疏狂。

課上經常有互相品評的詩評會,他的新詩總是獲好評的一個。也許是文人本自負,又也許他不著重流於表面的謬讚,相比起其他受表揚便沾沾自喜的同學,他的超脫淡然顯得更為遺世獨立,只是漫不經心的一笑便帶過一切。作為他鄰座的我自是望塵莫及,自然艷羨不已,對比起他,我的新詩水平還停留在「今天天很藍 我很高興」的水平。在他的眼中,我應該是眾多庸俗觀眾之一。

我不知道。偽文人我見得多,但如果要為真文人下一個定義(唸社科的煩膠都很喜歡為任何事下定義),他應該當之無愧 —— 他並不故作深沉,因為抑鬱就像是他與生俱來的特質;他的張狂不在臉上而在詩中,躍然紙上。從他的文章中,能看見一個灰色的世界,然後有很多富有生命力的顏色蠢蠢欲動,等待破蛹而出爆發的一刻 —— 那應該也是他內心的世界。我猜,他應該是一個內心熱情如火的詩人。因為沒有感情的人絕不能寫出栩栩如生的詞句,如此引人入勝。

相比之下,我的世界淺薄得多了。都是大紅大綠,生活同樣簡單且靡爛 —上fb ig、睇新聞、食屙訓,也沒有鑽研什麼學問的動力,難怪狗嘴吐不出象牙。正因如此,我向他請教的問題自覺亦膚淺不堪,但難為他還肯耐心解答,聲音依舊清泠,但卻清脆動聽。相比起講師,他更像我的老師,把我帶進了一個精彩紛呈的文學世界,那兒有斷腸人流落天涯的愁緒,有渡越沙漠者望見綠洲的歡喜,有二八豆蔻眺望情郎背影的惆悵……目不暇給。

… 卻不知,有沒有一位內心陣陣漣漪的粗人在你的世界中迷惘且憧憬著?…

「我願意做你的老師 示範著執子之手如何解釋」 —— 方大同《詩人的情人》

痴左線。幻想總用在不合適的地方。如果我的新詩能如此感情豐富,應該不至於第一份詩作只得「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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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現在總被同學笑我女孩一個卻是酒鬼一般醉生夢死的活著。或者粗心如我沒有太強烈的意識當自己是一個女子,其實應是他,我才懂得壺觴中的迷離、溫柔和哀愁,繼而沉迷難以抽身。那又如何?「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掃愁帚千般好,不妨半生獨醉。

以前一罐Jolly Shandy已是極限,一支Apple Cider已足夠令我面紅半日。都說文人都有相似的特質:孤傲、沉寂、張狂,還有不可缺少的酒。舊時單純淺薄,不明白都是同齡人,究竟有什麼煩擾要靠杯中物消除。或者我的世界實在太過簡單,簡單得連自己都覺得頹廢枯燥。但他的世界和我不一樣,在他充滿詩意的琉璃世界中,酒應該之他如甘露,是靈感的泉源。

他約我去飲酒。我們的話題,不再僅限於詩詞歌賦,而到了不同領域的話題。然後相比起他,我是多麼的渺小無知 —— 他幾乎十項全能,不只文學,還有演奏樂器,原來豎琴這種難明的樂器(我認為是) 他都會,還精通劍擊等等……如果要說我和他的相同之處,應該是我也會一門樂器,那就是牧童笛。

他的世界果然十分精彩。同為大學生,怎麼我們的距離拉得這麼遠,根本是兩個截然不同的高度。不過,那是令人仰慕的高度。

他的聲音依舊清脆冰冷,雖然話題很多,但依然言簡意賅。我一向多言如喜鵲,總愛吱吱喳喳沒完沒了地說上半天,但在他面前我也不自主的噤聲 —— 他的世界內裏激昂澎湃,但外表依然一貫安靜寂寥,他不喜歡別人太嘈吵的。既然如此,我便安靜地扮演聆聽者的角色,儘管他並不多話。

我覺得自己像零,不過我甘為塵埃。

那時我真的不明白入口苦澀灼喉的酒究竟有什麼值得著迷的地方,價錢還要偏貴,而且冰涼的酒和酒吧強勁的冷氣亦令我不禁打了幾個寒噤。呷了一口Sex On the Beach,只覺得是一杯小小的菓汁先生Fruit Punch混上酒便抬高價錢出售,價錢幾乎能吃一個譚仔米線加一碟皮蛋。

儘管笑我膚淺,聽說那還是最易入口的雞尾酒。他說他最鍾愛Black Label,貪其餘韻夠長。我淺嘗一口,差點就吐了出來 —— 根本辛辣得令人咋舌。他愛酒,甚至到了一個我認為是酗酒的程度。不同的是,從來未見過他發過酒瘋,他酒量是相當的好。所以我不能在他面前表現得太不能喝酒。他待我是知己,沒有酒伴在旁對於詩人是一件十分掃興的事。不過應該是如此激烈的餘韻,才能是一泓清流不時注入他那靈感的荷塘。

「杯酒又凍冷氣又大,你唔凍咩?」現在想起自己當時問的問題是蠢得令人不忍,我很想打開話匣子,但卻做得如此笨拙無力。

「酒冷心暖。」在昏暗的燈光中,我只見他的手掌緊緊地握著酒杯,留下了一個鮮明的手印。也許夜已深,他的眼睛顯露了一絲絲紅筋,目不轉睛地盯著杯中物,但眼神游離飄忽,右邊嘴角揚起了一絲淡淡的微笑 ——

「淒然一笑」,沒有比這更貼切的形容詞。

很多事總是不經意的來到。若問我是什麼時候對他動心的,也許我也答不出個所以來。但如果一定要為這個問題下一個答案,應該就是我瞥見他憔悴的側臉這一瞬。

他世界中的不自覺流露的狂傲悲愴、欲蓋彌彰的洶湧,應該是因為有著一個傷痕纍纍的內心。難怪他的世界是灰色作主調。

「女人一旦對男人動了憐愛就致命了。崇拜加上欣賞都不可怕,怕的就是前兩者裏再添出憐愛來。」 —— 嚴歌苓《一個女人的史詩》

猶記得無聊閱《一》的時候,覺得田蘇菲愛歐陽萸愛得太笨,就像這樣把一個才華洋溢的無腳雀仔拴在自己身邊半個世紀,最後換來的是感動,但總覺不是愛。當時暗忖日後要理智先行,絕不做蠢人,女人本該受寵愛。

但文學和生活總是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這次,注定我無可救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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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應該也是因為他,一向在學業上不思進取的我才會在開學時毅然「爆Cred」多讀一科Lv3的現代文學。雖然GPA對我來說並不甚重要,但依然有點玩命的意味在內 —— 因為這是走進他內心世界的捷徑。

他喜怒不形於色,在他身邊張揚嘈吵的我總覺得他肯定暗中嘲笑我粗淺,我總不自覺暗暗自卑著。但本來我就是這樣的人,我的世界太過簡單。但我正為靠近他的世界而努力著,甚至覺得自己都有點扭曲本性 —— 苦中一點甜。而且我漸漸發覺到,他的孤寂鬱寡並不是與生俱來,應是內心傷痛使然。我猜,本來的他應是一個熱情開朗的人。因為從他的文字中,看得出來他並不甘於淡泊平靜,而是嚮往轟烈斑斕。但也只有從他的文字才能看得出來。

希望他能早日解開心結,而為他解開心結的希望會是我。不過我要知道他的心結是什麼,但貿貿然問他則是十分愚蠢且唐突的做法 —— 反而會弄巧反拙,他會覺得我十分八卦。所以我唯有不斷暗自揣測他的過往。那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堪比FBI。

都說女人需要傾訴,男人需要陪伴。我不介意充當他失意時的知己,陪他喝著我本來認為不好喝的酒 —— 我已經進步到能喝較高濃度的Cosmopolitan,味道和Sex On the Beach一樣都是鮮豔明麗的味道。他依然鍾情Black Label,依舊是我無法接受的味道。

那時總希望他在自己的世界徘徊夠後能轉過身來,看看他身後的我。

那年秋天注定是一個多事之秋。夏末先有831人大落閘引起各界一片嘩然,思潮還蔓延到向來看似政治冷感的九龍塘大學。在我就讀的社會學中迴響呼聲特別高,平常大家老是互相恥笑社科院畢業注定揸兜乞食,但現在卻是「誰說書生百無一用」,丐幫弟子今次團結奮起,數日內不同的行動組、關注組相繼成立,我也有入組。原因十分簡單,因為我的世界簡單,所以大是大非必須分明。也許是熱血使然,又也許渾噩的我像是找到了一個唸社科的大學生應承擔的使命和責任。

那陣子主力協助不同的文宣工作,加上學聯宣佈九月尾動員學界罷課,更是馬不停蹄。開學的課是走了不少,但是文學課仍是堅持一堂不落的準時報到。

一直以來相信不只是我自己,他亦應該覺得我是渾渾噩噩。現在難得找到一種可堅持的信念,縱然在困難中亦倍感希望。與他閒時聊起籌備罷課和關注組的種種,我總是眉飛色舞地說著,說起不公之處還會拍枱大罵,都顧不得在他面前要保持矜持。只見他臉上依然是漫不經心的樣子在聽著,雖然我知道他一向是不慍不火,但也感到些許意興闌珊。我很想讓他看見我因為他一直有努力,一直在嘗試進步。

「政治呢啲我唔識架。」他精簡一句終結了我的絮叨不休。他的語氣倒很平淡,甚至令人感到像暗暗撒嬌。如果不是我在那一剎見到他眼神中的一絲厭惡,相信我還會不識趣地繼續長篇大論下去,還可能為他開一個私人公民講堂。他就是這樣,喜怒不形於色。

有一點失望。本來想著能與他在社政議題上開拓一個新的討論領域,大家可以站在平等的高度上交流。怎料十項全能的他卻對社政沒有興趣,唯有作罷。果然人無完人。同系同學通常會在此時痛批「大學生醒下啦!」「文人有啲風骨啦做乜嘢離地撚?」,但我卻不願把「港豬」這頂帽子輕易扣在他頭上。因為他在我心中始終是完美的。不過需循循善誘,且待些時日。

我希望讓他看到一個更有承擔的Patricia。

來到九月末,學聯發動大專罷課,雖然我暗想這種行禮如儀的罷課感覺就像學界版七一五天加長版,但在當時的情況下這是最好的抗爭方式,仍要支持。不過我也不是高尚的青年,我沒有罷完全部的課去上公民講堂,只是去了文學課。在那時候應是理想和現實的交織,在公民講堂中看見香港的迷茫,在文學課中尋見俗世的烏托邦。

他依舊不慍不火,對我在做什麼並不感太大興趣。不過我已然習慣在他的世界中自言自話獨自欣喜,沒什麼所謂的。

不過,社會事瞬息萬變,每每未曾反應過來時,另一個未知已然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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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一年多前,課上讀到「公民抗命」還覺得是一個很遙不可及的概念,怎料這竟在一剎那成真。

大概學聯也發覺總困在添馬一隅高呼抵抗暴政極權無甚效用,因為689 doesn’t give you a SHIT。公民抗命的星星之火終於燃起。

第一次參與公民抗命是925晚學聯動員包圍禮賓府圍剿梁賊的時候。我向來「講就兇狠,做就碌撚」,當要真正參與公民抗命,可能還會承擔被捕的風險,雖然有一群熱血同窗相伴,高喊「人生夢一場革命至蒼老」,對於我來說總覺膽怯(當然,對比後來種種,這連小菜一碟也不是,後話) 。始終當時無知得把犯法和犯罪劃上等號。當見到黃旗一出時,開始覺得沉甸甸的重量正朝我肩膀壓下,不敢想像家母得知我被捕會暴怒得成何等程度。

聽說警方諸多阻撓,還聞說隊頭已有零星推撞事件出現,紅旗「停止衝擊 否則使用暴力」一現使我心頭一緊。要來的終還是要來的。我手上緊緊捉住那張粉紅色的「被捕須知及法律支援」,心裏突然想起了他。如果我真的被捕,他會焦灼不安嗎?會擔心我嗎?

太多人在同一條街道上擠得水泄不通,網絡也變得擠塞。我打不通他的電話,只能用如56K上高登的網速與他whatsapp。我故意在文字中表達平和,內心卻都是驚濤,「我去左圍禮賓府。」「學聯?」「係呀」「自己去?」「同幾個同學去。」「小心啲,唔掂就走啦。我發燒,要訓啦。」「保重身子。」

內心不期然地失落。但其實我在期待什麼?或者我在期待從他嘴中吐出「萬事小心」等字句,或者那句「保重身子」本應要他對我說的 —— 不過那太不像他的風格,他從來都是內斂的人。我兀自幻想他那句「小心啲,唔掂就走」是對我溫柔的叮嚀。

最後我平安無事歸家 —— 不是說我十分希望衝鋒陷陣,而是這夜以一個十分荒唐的結局收尾,四千多人圍堵禮賓府竟然叫大家摺紙飛機扔進禮賓府,然後貌似和平散去云云,實在柒不忍睹。已經洗濕左個頭點解臨門一腳先黎縮,我為此惆悵了一夜,926晚有公民集會云云我都沒有去。

怎料那天深夜卻發生嬗變,黃之鋒一聲「衝入公民廣場」引起了天翻地覆。幾個同系同學都困在公民廣場中落了簿。我來不及顧念昨夜的失落和家母的罵聲,也沒來得及告訴他,便連夜帶著補給坐的士趕到金鐘。在那夜我第一次嘗到了韓農聞之色變的胡椒噴霧,第一次親眼見證警察原來真的是「有牌爛仔」—— 當時也慌,中椒後被人用蒸餾水洗眼,卻搞得半身灼辣。用了一年多的縮骨遮也在那夜為民主光榮犧牲。自問從不脆弱,但在那刻居然和一個女同學相擁而泣,不怨肌膚之痛,但哭香港之殤。

「香港始終會有一次出動防暴隊對付示威者。」(梁振英,2003) 。沒想過這一天就這麼來臨,但中椒後的我心有餘悸,只得躲在中信橋上看著橋下的PTU和手無寸鐵的示威者對峙。那夜通宵留守徹夜無眠,尤其到四五點時更不敢打瞌睡,只得whatsapp他來保持精神,本想打給他告訴他今天所有見到的震撼,但夜已深唯有作罷。

「我而家喺金鐘呀。」「而家仲喺?網上新聞話好亂喎。」猜不到他居然未睡。「係呀,我中左胡椒噴霧呀sosad」「無事嘛,萬事小心」好像等到了一句問候,但總覺欠些什麼。總想不顧形象河東獅吼地對他大吼一句「你可唔可以唔好咁cool?可唔可以同我講你擔心我,叫我唔好去咁前?!」當然我不會這樣做,因為我都不清楚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有幾分。「好,你都早啲抖。」思潮翻騰後最後打了這一句和emoji便草草傳送出去。

926後的形勢已經不是任何一個團體可以能夠控制到,香港已經回不去那個零星騷動後馬照跑舞照跳的時代。回到家後顧不得家母的牢騷,草草梳洗睡了大半日後傍晚便再重臨政總。今次學乖了,和同學買了雨衣和口罩等基本物資,還要多謝熱心人士轉贈的眼罩。不過香港的九月還是十分炎熱,穿著雨衣在政總停車場外徘徊真是十分翳焗難當。越鎮壓越反抗,927夜晚的人數比昨天還要多,多半都是學生。

那時資訊傳播未是十分流通,不時風聲鶴唳。據聞當晚警方會大規模清場,學聯和各個團體都叫大家高度戒備,叫我們先草擬好緊急聯絡資訊的訊息,萬一被捕時可以發送訊息尋求支援。我一向膽小怕死,趕快便把訊息草擬好,但去到有一行時卻遲疑了許久 —— 那是「緊急聯絡人資訊」。

沒猜錯的話應是被捕後要為你保釋的人。當然不能填家母,不然的話會斷絕母女關系的。填我最要好的幾個老死也不要得,因為有些已經和我一樣在場內,有一些則比我更膽小,遇事只會哭,也幫不上什麼忙;有一些更不要得,是親共份子。

這時我想起了他。填緊急聯絡人資訊對我的意義,就像《紅樓夢》晴雯臨終前把貼身的褻衣交給賈寶玉一樣重要,視他為最親近的人。沒有溫柔唯有英勇的我想他作我的堅實後盾,不知道我在他心中地位如何,但於我而言,他已像是我最親近的人。我想他知道。我想他知道。我想他知道。

矜持。當時沒來由的發神經,都顧不得滿身汗味走在街頭上,卻顧著在他眼中的形象。最後一咬牙,沒有填他的電話,卻填了一個同系老死的電話。內心兀自失落。

「我又去到政總啦。」我故意在Whatsapp打開話匣子,其實每一次走上街都懷揣著不安,只得找他定驚。「你又去啦?小心啲啦。」究竟可不可以說些別的話?「知啦,你睇新聞為我加油啦kekee」真像自作多情的少女。「好」和他想拉長對話竟然如此困難,那麼我也要故作正經:「呢到有時收唔到即時資訊架,你喺新聞有咩突發事就麻煩你Cap比我啦」「無問題」算啦,完啦。他就是這麼枯燥的人。

不時有小動靜發生,大台也不時作出呼籲,也是聒噪得很。大家都在商討如何反包圍龍匯道的警察防線,又口耳相傳統一中心添美道等的情況,總之就是一片混亂。幾日連續的疲勞轟炸,我真的受不了,在停車場外忍不住席地而睡,也顧不得地上灰塵。反正有動靜會有人叫我的。

到了約兩三點,突然聽到大台有聲音傳來,竟是戴耀廷還是誰興奮地宣佈:「佔領中環正式啟動!」矇矓中也嚇得驚醒過來,下?做乜鳩?我們為著支援學運而來,卻沒想過會有程咬金半路殺出,總覺是順手牽羊。一時去或留,也沒有定向。

「無啦啦佔中啟動左。」我像報道即時新聞般告訴他。「走啦,你地比人騎劫左啦。」他的一句總令我覺得再留在會場是笨蛋,或者他的說話太有影響力。最後我還是隨著茫茫人潮離開了會場,也理不得長毛令人痛心的一跪。但是我沒帶鑰匙,驚醒家母好夢少不免換來一頓臭罵,只得在最附近的24小時M記一隅借宿一宵。

又是一天早上才回到家梳洗睡覺的日子。一覺睡醒已是下午,打開電視機大呼驚訝:已見市民早已逼爆海富,已經衝出了干諾道中和夏慤道,警方也全副武裝戒備。見到市民嘶啞地高呼「學生無罪,聲援學生」,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幾乎是近乎與家母決裂的態度奪門而出前往金鐘。

去到海富,一片嚴峻。喧鬧之中越見不安,終於。「警告催淚煙」的字樣都未看得清,便讓一陣白色煙霧籠罩周圍,伴隨一陣陣刺痛窒息。「屌呀?!乜撚野黎架?!咳 ——」我忍不住大叫,然後咳嗽不已。當時未知那是催淚彈。「屌你!催淚彈呀!!走啦!!掩口唔好講野!咳!咳 ——」被同學一頓痛斥。用手掩口哪裏有用?又沒有眼罩的我們狼狽地東奔西竄。慌忙中還與幾個驚惶失措的同路人互相扶持到救護站,也吃了幾顆催淚彈。

度秒如年。看見的不止黑底白字,還有橙底黑字 —— 「速離否則開槍」。以前看戰爭片會幻想自己身處的城市會發生戰爭,然後自己是戰無不勝的女英雄。但現在確確切切地在香港發生了最不可能發生的事,而我不是英雄,而只是俎上肉。這幾天來太多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都陸續的發生了,我只覺得悲憤莫名,忍不住向著警察佈防的方向大罵:「好撚無恥呀!屌你地老母有無人性?!小心收尾嗰幾年呀?!」然後抱頭鼠竄。現在回想也是十分滑稽,但人非聖人,我承認我膽小怕死。話音未落已又有幾顆催淚彈在我旁爆開,伴隨著一陣陣尖叫聲。

總會在不合適的時候有不合適的遐想。我在想,如果警察真的開槍,他會不會來到金鐘發了瘋的找我?如果我真的中槍了,臨終在金鐘夏慤道,他會不會為我痛哭一場?

我都覺得自己痴孖筋。港難當頭,還有心思想兒女情長。本來已經呼吸困難。

金鐘是戰場,當時網絡是奇差。我在晚上躲避到救護站旁才拿得起手機。除了家母轟炸式幾十個未接來電外,還有他的whatsapp:「我唔知你有無去金鐘,好亂,你已經做得OK,唔好去。」下午4時半。「放左催淚彈!我唔知你有無去,有既話快啲避,無去既留喺屋企,唔好去送死!」下午6時多。於他冰冷的個性來說,看見他的對話中有個「!」應是十分難得,突然一陣暖流湧進心頭。他的心裏應該有我的。家母的電話也來不及覆,便連忙回覆他:「我去左,放左催淚彈,唔知會唔會開槍!中左少少招,好撚難頂!不過我會睇住自己架啦!」顧不得言語上的矜持,竟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魄。然而網絡實在太慢,一發一收也用了五分鐘。「睇下點樣走,唔好留」看得出來他是關心我的,但此時此刻如何撇下戰友獨自苟且偷生?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與港共生,與港共亡。頂,嗰下真係唔知做乜鳩會咁偉大。

這一夜,香港醒了。總說香港人功利,但這刻,應該沒有一個如此市儈的族群會如此誓死以身作盾捍衛我城。然後同日,不止金鐘,還有旺角、銅鑼灣。

遍地開花。

又一夜通宵留守。這次是真的罷課了,連最愛去上的文學課都沒有去上,只得通知他一聲:「我留守左呀,我唔返去上堂啦,麻煩你幫我同Tutor講啦。」「OK,抖下。」永遠這麼精簡。不過昨夜是轟烈,才襯托出今天的平淡 —— 我不斷回味著昨夜的訊息,雖然伴隨著揮之不去的催淚氣息,但卻使我心甜蜜。印證他的內心不是如外表一樣冷若冰霜,而應是因為我切切實實翻騰了一次。這麼簡短又沒有emoji的訊息反倒使我安心,就像兩個有默契的人互相心靈相通,無需多言。

幾乎這幾天都把課堂全走了,在這個時日,社會學不再局限於Lecture Hall中,而存在金鐘、旺角、銅鑼灣中。政府的無理更襯托出香港人的堅定,疾風知勁草。親身體驗到什麼是集腋成裘,幾乎這幾天都去到不同地方接力。滋擾少不了,但有無數同路人在旁,無所畏懼。

只是,好幾天沒有見到他了。自從926起,都是在whatsapp中才和他有溝通交流,不會有什麼機會和他碰面 —— 因為他沒來過佔領區,而且他像是不會來的人。是時候要對他動之以情了。既然他願意關心我的安危,也應關心香港的未來。

所以我故意回去上一個小時的文學課Tutorial,與他碰個面。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倒沒怎麼變,倒是他說我憔悴了許多,也黑了不少 —— 當然,幾乎都是過著日夜癲倒的日子,又經常日曬雨淋,早已顧不得什麼形象。見到他,我只懂得怔怔地看著他,本來要對他什麼曉之以理的凜然大義都吞了回去。「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突然想起這一句,有一刻歇息竟是多麼難得。

不過,時局每刻都在變。「喂屌,金鐘無寶礦力、眼罩、保鮮紙、退熱貼,買啲落黎。快。」老死一句Whatsapp把我拉了回來。「金鐘唔夠物資呀,我又要去買野拎去接力啦。」我暗暗希望他能聽懂我的暗喻,關懷一句「抖下啦」,又或者是和我一起買物資到金鐘,帶他去看這幾天的香港發生了什麼天翻地覆的變化。

「又去?」他的回答冰冷得出人意表。在短短一瞬間,我讀懂了他木無表情下的憎厭:他不只不認識政治,而且還是厭惡社政。我突然瞭解到他在Whatsapp的回覆不只是因為關心我的安危,更是因為他厭惡熱衷社政的事。應該再這樣下去,他會連我也一併厭惡。

事到至此,我怎敢把「不如我地一齊落金鐘幫手」宣之於口?

「係呀,我走啦,拜拜。」尷尬得不敢回想。

我第一次覺得,我和他的距離不是靠努力可以解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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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

或者所有人都沒有想過在有生之年竟可在干諾道上席地而坐,或在彌敦道上仰頭觀星。偶然的契機使香港人奪回真正屬於他們的土地、手持與極權談判的籌碼,及後卻未知前路如何,只得合力苦苦守著足下寸土 —— 始終與高牆對抗,我們還是驍勇搭夠謀略欠奉。竟真正感覺到「把每一天都當作世界末日來過」這句的意思,或者明天就會聽到催淚彈重臨金鐘的消息,又或下一刻警察就會用著什麼古怪的武器驅散手無寸鐵的市民。風聲鶴唳,唯有活在當下。

剎那遍地開花,人就是最好的物資。同樣是戰場,旺角和金鐘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地方 —— 比起金鐘,旺角有著更多的不穩定性。若果說金鐘是井然有序的知性地段,旺角便是粗率豪放的野性領域。總感覺金鐘是屬於學子,而旺角是屬於普羅大眾,少了一份烏托邦遐想,卻多了幾分有血有淚的實在感。

與幾個同學自928後於金鐘和旺角兩邊遊走,疲憊且帶著滿足。竟然在不同的地方遇上了不同的舊同學 —— 當年在紀念冊上半帶敷衍半帶客套的「有緣再見」竟在此時成真,也算是意外之喜。在那時市儈的香港再無分階級之分,無論是白領精英、莘莘學子或勞動草根,只有「香港人」的一個共同身份。或者連自己也沒想過會和左青龍右白虎的彪形大漢有著共事的一天 —— 一起搬運物資、幫忙設置路障等。換作平日,雖然口無遮攔,面對看似兇煞的大漢仍會不自覺膽怯噤聲,但如今卻是放開身份打成一片。都說今次是一個好的時機打破一貫的社會角色定型,只是辛苦了家母經常被放上枱。

「屌你老母,你地幾個大學生又唔係做開擔擔抬抬既野,咁撚重既野點鳩樣搬呀?!行開啦,我地黎啦,你地唔使做呢啲……」看似辱罵的背後卻有幾份江湖俠氣,我們自然不甘示弱「扮大佬」:「大乜撚野學生姐,未又係仆街仔一個,一齊黎啦。」「屌你老母含撚啦,去嗰邊搬舊細算啦。」「比你咁屌法我老母就黎闊過西隧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學生都講粗口架?真係陰公囉。」「是撚但啦~」

開玩笑的底線已經去到無盡,若然家母看見我與這群所謂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應該又要大罵我毫無儀態 —— 應該說她不會見到這一刻,因為她從不會到這個所謂「龍蛇混雜」的地方;又或是我從不會向她說,因為她不會耐心聆聽,一張口只會破口大罵佔中亂港。久而久之,我也只會在深夜時分才悄然回家,甚至徹夜未歸。

或者這群江湖大佬不識何謂「廢除功能組別」或「爭取公民提名」,只是受到催淚彈的感召驚覺要以身軀保護學生,繼後才加入高呼「我要真普選」的行列,但此刻他們確實為守護戰場不遺餘力。幾分兇狠下卻帶幾分憨厚。

仗義每多屠狗輩。我不願相信讀書人為負心之輩,但貴為大學生,理應對社會更有一份責任感,正如我不能理解他在動蕩時局仍不走上街頭的原因。難道在高床軟枕下仍能安然入睡?

還需承認大義下窩藏了一點私心:若然能和他在彌敦道上並肩抬頭看星光,應是革命中的一點浪漫。當然,距離這還是很遙遠的事。我和他這幾天也僅限於「文學功課幾時交」「Present有無延期」的話題,一談及金旺銅種種,他只簡單應答幾句便草草了事。我雖是粗人一個還應識趣,不忍批評他什麼,但只覺興致索然。

若一貫刺眼的黃是抗爭希望的顏色,那麼象徵平和的藍在此時卻是令人恐懼的符號。其實那群港豬應該一早知道「佔中」從來未在中環開始過,要反的應是遮而非佔中。但在他們眼中「佔中」和「雨革」和「法輪功」都是一樣的東西,逆中共意的東西就要落力嚴打,不然沒辦法拿到那微薄的臨記薪酬。

看見他們飛揚跋扈的臉孔不斷張口大罵,其實只消輕輕問他們何謂831決定和裏面的內容便可把他們一招羞辱到底。始終做臨記只需記得角色的台詞,卻不包括去多讀課外知識,始終「做又三十六,唔做又三十六」,額外勞動只會被阿爺當你「笨柒」。真理越辯越明,和他們爭辯自可令他們無地自容,不過需知他們並不是一群講理的生物,他們早知說理說不過,所以早有準備來到動手。

屢屢有滋擾事件發生,在旺角特別明顯。與同學始終勢單力薄,與叔伯父鬥智還可勉強過關,鬥力卻真是無能為力。

又是一天的旺角,留守之際又遇滋擾,不止挑釁指罵,激動處還開始動手拆帳蓬,使得身在物資站的我們大為緊張 —— 始終在旺角這些天雖然練成了「屌人老母面不改容」的嘴皮子功夫,可是遇見真正的動粗還是束手無策。幾個四眼文質彬彬男欲上前保護物資站及和叔伯父理論,可是這套毫不管用,叔伯父揚手一推便把他們推倒在地,還擦傷了手踭膝蓋幾處。即使江湖大佬們前來「救駕」亦只能打成平手,兩邊叫罵聲不絕於耳,只嚇得我和幾個女同學連連退後,始終在這個時候上前只會是負累,動亂之際也不能保障人身安全。慌亂之際竟見幾名「藍絲帶」手持刀走向物資站,意欲爛物資和帳蓬 —— 曾幾何時藍絲帶是在劉進圖被斬時抗議暴力的象徵,現今意義卻被扭曲,實是不可理喻。不知道當時慌亂下為何仍有心思想這些,雙手卻只懂竭力推開藍絲,頓成麻花狀扭打成一片。

「你老母有書唔讀黎呢到搞搞震……」「收皮啦屌你!」話音未落肩膀被狠狠推了一下,差點失衡倒在礦泉水堆中。幾個同學亦奮力與叔伯姨婆糾纏,還見到有個同學被揮拳至血披滿面,自是悲憤不已:佔中暴力,誰更暴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羞恥乎?不過與禽獸不如之物大論人禽之辯自是浪費口水。更甚者,見到暴徒一臉囂張拿起水樽便往外投擲,罔顧人身安全外,更令人憤怒是,警察只是假中立地將暴徒拉開勸說,卻沒大力制止他們的暴行,還反指「佔中人士非法集會」……

「命如草芥」,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在權力和暴力的聯手下,弱勢的韌力究竟可以堅持多久。我不知道。

擾攘至入夜,紛爭仍不斷,但其時有人接力,只覺疲憊不已,便退到較遠的一旁休息。看見身旁同儕頭破血流,自覺幾處瘀痕不值一提,但仍覺疼痛:那阿伯的「大力金鋼指」按在膀頭上尤如斷臂一般,不知那伯父也是否有十指痛歸心的感覺。不過應該不會的,因為那些人是沒有血性的。

坐在石壆暗自喘氣時,不知是否過於疲累眼花,我竟然看見了他走在彌敦道,目無表情的像是張望什麼 —— 我有冇睇錯?佢會黎旺角?再三確定後,連忙把頭髮簡單梳理,趕快抹去臉上油垢,始終我不願讓他看見我這個模樣,即使我和他只是在彌敦道偶遇也好(曾有一刻我在幻想他是來旺角找我,但這實在太荒謬,只消一會便讓疼痛拉回現實)。內心已經想好了無數個開場白:「咦咁啱呀你又黎旺角既?啱啱發生好大件事呀,你睇下嗰班人……」「你黎做咩,都幾危險架,無咩事就走啦」,只待與他碰面時照版煮碗。

終於目光與他接上。對視的一刻,才發現他的眼神中沒有碰見熟人的驚喜,倒像是尋見了什麼的鬆一口氣 —— 一刻幻想竟然成真,原來他真的來旺角找我。居然有望實現在彌敦道看星光的願望,疼痛疲憊都被拋諸腦後,那句開場白結巴得來帶點刻意:「咦……咁啱你又黎旺角既……」

「睇到Facebook你啲同學Po左今日晏晝既相同片,估到你都喺到。」語氣平淡,一貫言簡意賅,張揚如我忍不住向他娓娓道來今天的荒唐:「我想講今日真係發生左好大件事,班友拖馬黎踩場,勁多人整親……」「我知,你都攰架啦。」他又打斷我的說話了,但卻又如此令人無法抵抗。說畢他伸出了手來要拉起坐在石壆的我,這令我又驚又喜,他的手指依然冰冷,但手心卻透出絲絲溫暖。但他把我拉起的一刻,第一個反應是「痛撚到仆街」 —— 肩膀傷患受不得大力拉扯,使得我臉容扭曲不已。也許是樣子太醜,他也察覺到我咬緊牙關下的滴滴虛汗,遞上了一張紙巾,「仲OK嗎?」「OK,OK。」「食左野未呀?」「未呀,仲未呀」「去食啦,走啦。」也顧不得同學的恥笑和戰場的嚴峻,我就如一頭羊讓他牽著鼻子走。

與他並肩走在彌敦道,雖然疼痛不已,但此時竟然又浮起不合適的念頭:和他在彌敦道上看星光應是一件浪漫的事。正打算找個開場白開展這個幻想「喂你睇下!天空好多星星呀」,抬高頭才知這是荒謬:旺角光害嚴重,街燈處處,根本看不到半粒星。而且一抬頭「咔」的一聲又扯到肩膀,又多痛一次,臉容再度扭曲。此刻我的舉止在他眼中應是十分滑稽,但我早已習慣如小丑般在他的世界活著。正想找點什麼話題和他閒扯,順道拖長我們在彌敦道上的時光,但只見他對彌敦道上的喧鬧紛爭不聞不問,他只顧往前走,所有事像均與他無關,我滿腦子都是當時的怵目驚心,一時間也想不到什麼話題和他聊。

那就靜靜地在他身旁走吧,他從來不喜歡別人在他身邊吱吱喳喳。就讓我在他身旁擔當一個好知己。他本就是不屬於塵囂的人,他應該回到靜謐去,他冒險來俗世一趟,原來只為找我。

想到這兒,好像肩上傷沒有那麼痛。嘴角忍不住揚起了一絲微笑。

在茶餐廳安頓好後,又忍不住翻出手機追看新聞,只見一幕幕挑釁虐打畫面重現眼前,警察選擇性執法任由藍絲暴徒為所欲為、甚麼狗屎垃圾大聯盟召集人紛紛跳出指摘「佔中亂港」、狗官發言人行禮如儀重覆著千篇一律的說辭,甚至連學聯佔中三子等亦呼籲棄守旺角,撤回金鐘。不怕神一般的對手,只怕豬一般的隊友,這就是「同路人」所為?我們在此捱生捱死,竟叫我們撤退?!

靠人人倒,靠山山倒,靠自己最好,「屌你老母。」耐不住悲憤,對著一張藍絲毆打示威者的新聞圖片低聲嘀咕,就快瀕臨破口大罵的階段。大概他也看出我的憤怒,只是靜靜的看著我,「食野啦,唔好諗咁多。」後來在想,當時根本沒可能拋開一切安心吃飯,只是當時他的說話太有殺傷力。經他短短一勸,我只得收起滿臉憤慨的神色,像賭氣般在大口吃飯。

吃飽與他走在回家的路上,終於按捺不住,「頂,我真係好嬲,今日所有野都好荒謬。唔得,我要返去。」旺角如今就像一座孤島一樣,敵人四面夾攻,戰友棄它而去,只剩一群勇士苦苦死守。「唔使去啦,」他緩緩地說,「點都有人喺嗰度留守,仲有,你膀頭係咪整親?你返去再整親點算?你返去咪盞搞,又幫唔到手,不如返去沖個涼,抖返晚啦。」他一口氣說了一串,雖然夜色中瞥不清他的模樣,但聲線清泠中竟帶幾分溫柔。

他的說話之於我就像魔咒一般,毫無解藥。滿腔憤慨頓被軟化,就像一個賭氣的孩子被媽媽哄得破涕為笑一樣,突然想挑逗一下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他:

「你緊張我呀?你竟然會黎旺角搵我,我真係不勝榮幸喎。答我啦,係咪緊張我?係定唔係?」反正我早就習慣在他身邊自言自語,他不會看得出這是缺乏安全感的我對他的試探,其實一切應已明瞭,只不過我想要一個明確答覆。

「……係定唔係啫?……」

「妖。」兩者皆非,但他忍不住噗嗤一笑,應是冷漠的他少有可愛的一面。這日,很殘酷;這夜,很溫暖。

不過一路上我們也少有談及雨革種種,因為他始終不欲多談。若有個政治冷感的伴侶,應是比藍絲家母更難以應付。我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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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你永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除非那個裝睡的人自己決定醒來。」或者這一句特別能體現在撕裂漸深的香港,又或者我對這句話體會尤深。

或者是對他入迷太深,所以對他的說話毫無招架之力 —— 聽說盲目的人是對其優點無限放大,對其缺點予以無限包容。相信我也不能幸免。即使我願意改變自己的本性去與他相處,但開始覺得價值觀不同的兩個人不能單靠遷就來解決問題。特別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只得一條筋的我難以理解為何他至今為何仍然會對身邊的事不聞不問,這不是一句「我對社政無興趣」便能草草了事。他總活在自己的文學世界中。但我不認為文人就代表不食人間煙火,何謂秉承文人風骨?飽讀聖賢書所為何事?文學總離不開政治,特別在大時代下「知識份子」更應首當其衝站出來,而非置身事外?

「我永遠愛你但我未能 投降 讓步 答允
我永遠愛你亦不可以 放棄思想 去贊同你見解 胸襟」 —— 容祖兒《雙冠軍》

這個念頭漸漸在我與他的相處中萌生起來。或是有著批判思考的時候看事物都會客觀一點,也不會刻意將他的論調無限合理化,竟然感覺自己和他又重新站在平等的位置上。又或者是從頭到尾都是在自我矮化。

雨傘革命依然在繼續,仍然有零星衝突出現,政府依舊帶市民遊花園,對訴求置若罔聞,但形勢漸趨穩定暫無清場危機。比起先陣子的激烈抗爭,現在可謂深耕細作 —— 抗爭形式漸變「騎呢」,又有打邊爐又有打乒乓球之流,不過各適其適吧,無非都是想將這場運動盡可能的延續下去。漸入深秋,但願抗爭之火不因秋風而熄。

說到底我也脫離不了港豬的本質,在那陣子也少了去佔領區,始終餐風飲露的日子並不好受,還是家中溫熱飯菜更令人嚮往。不過與家母的口角也不見得少了,基本上有著新聞片段便會有著拗叫爭吵。若然青少年與家長爭吵的時期叫作叛逆期,那麼已成年的我此刻正迎來叛逆期。唯有苦笑。

也漸漸與他回到無所不談的時光,仍是他十項全能而我一無是處的時候。可是我實在難以認同他「甘於做『離地撚』」的心態,每次談及社政百態時他欲輕輕帶過時,我總會在話題上多繞幾圈,也顧不上我好像從來沒有逆他意的時候(我本來就不是溫馴的人,所以自己也對自己這樣的轉變感到可笑),更顧不上他眉宇間隱約流露的不耐煩。

或者我一廂情願,「今天不站出來,明天站不出來。」,總覺得身為大學生,關心社政是責任,也是義務。

終於,「得架啦,轉個Topic,聽佔鐘佔旺佔銅聽到悶。」他一貫平淡的聲線透出厭煩,手握Bourbon Coke的他在夜幕低垂的公園中顯得格外迷人(那段時間大家都沒錢去酒吧,唯有買一袋酒去公園乾坐一夜)。但這次我決定不再End Topic,連我也對這樣的他感到厭惡。

「好心你啦,大學生,你真係覺得而家發生既野唔關你事?唔好太天真啦,你唔搞政治政治都會搞你,唔好下下做離地撚好無?」其實我沒醉,卻借著酒勁把這句老掉牙的大台宣傳說出來,做得是這樣笨拙。語氣稍重,話語一出稍有後悔,始終還是第一次大聲喝斥他。不過憋了很久的話說了出來還是有另一番暢快。

他手握酒樽,冷眼睥睨了我一眼,嘴角揚起一分玩味的微笑,又徑自喝酒。「放浪形骸之外」,突然又想到這句子來形容他。不過當時沒想到這麼多,見到他沒有回應,我也急躁了起來:「你有無聽到我講野?」

現在回想,當時真的像潑婦罵街。

只見他臉帶玩世不恭的神態,冷冷的拋了一句給我:「做完有用咩?」「……咁始終做好過唔做呀嘛!唔爭點知得唔得?」好像要開始一場說服戰了。

「學聯同政府嗰場對話一開始已經錯左,佢係無籌碼去傾,你班人以為學聯Bargain到啲乜?以為梁麗幗抽擊到嗰幾件垃圾幾下就以為贏左?佢已經錯過左最佳時間去談判,而家根本就Nobody give you a Shit,」他說著說著也坐直腰板,「人多唔代表到啲咩,而家根本就係一個少數人的暴政,連同一陣線既人講多兩句都會比人踢,你睇下田北俊?講多兩句已經比人踢出政協。你唔好以為今次同上次反國教一樣人多去爭取就會肯讓步,上次係胡錦濤揸旗,今次係習近平坐正,佢既作風係一定唔會手軟,佢無出子彈已經係好仁慈,」他搖搖頭,「唔好諗得中共咁簡單。佢地當初係用血黎建立一個極權,唔好諗住用道德感召佢,」他平淡的語氣中掩飾不住激動,「已經錯哂,兵貴神速,已經無喇。香港政府只係中共既一隻走狗,咩港人自主,Totally Bullshit. 班人仲要打哂飛機喺到『我要真普選』,佢地只係等你地幾時耗盡哂一野收你皮咋。」

他一口氣說了一串話,只令我驚訝不已。倒不是說他的論調有多麼獨特,只是這不是我一向認識的Terence。他是「不諳社政」還是對社政「避而不談」,我一直沒有深究這個問題。一時間未能反應過來,只得趕快呷一口Jolly Shandy定驚。頓時陷入沉默。「咁你而家睇到政府比左啲咩回應你未?」他回復平淡地問。我沒有回答他這問題,但卻更為不解:「既然你知係咁,點解連企出黎都唔肯?」滿腹疑問。

要回到五年多前,那是一張反高鐵撥款集會現場的照片。我還是一個中四學生,他應是一個中六中七的學生,都是穿著校服的青澀時代,但不同的是當我還在摸索何謂「通識科」時,原來他早已投入社會的通識教育。

我一眼就認出了當年的他,臉上仍掛著些許靦腆稚嫩,但不減蓬勃朝氣,臉帶燦爛的露齒笑 —— 這種神態與如今的他大相徑庭。再定睛一看,他手攬身旁一名長髮女子的腰,兩人笑容一樣陽光燦爛,乍看還是十分相襯。很濫情的「青年人是社會未來的希望」便可套用在他們倆身上。

早就猜到,他怎會只得一個?不過也有些少妒忌,因為他極少對我露齒笑,他把青蔥留給她,然後將鬱寡留給我。不禁在想如果我遇見的是當年的他,今天會不會有什麼不同。又或者如果我遇見的是當年看似陽光甚至有點「戇鳩」的他,我會不會像眷戀現在深沉的他般不能自拔?人總是犯賤的,連我也不能給出一個答案。

她叫Lesley,比他還要大兩歲,應是一個不平則鳴的進步青年。他她相知相惜,她把他一手拉進社運的世界,正如他把我拉進文學世界一樣。那是一個遊行還能收到成效、苦行還會有迴響的年代,在當時政府就算作狀也會表示對民意的些許忌憚,並非如今的置若罔聞。興建高鐵爭議不斷,她拉他一頭栽進抗爭洪流中,亦讓他見識了世界之大、社會不公不限於書本課室中。

他家中是現今俗稱的「和理非非」之流,對他參與社運自然有微詞。他一於懶理,和如今的我相似,果然History repeats itself。面對大白象工程,她他和其他反撥款的青年一樣走在前面,苦行、遊行、禮賓府靜坐樣樣做足。直至表決通過撥款當日,他們一群示威者包圍立法會,衝擊警方防線,並嘗到了胡椒噴霧的味道 —— 或者抗命的前奏總少不了胡椒噴霧?當時原來已有佔領的前科,最後在意料之中以失敗告終。

他家應是在電視上看見他在前線衝擊的身影,但他們反應大得令我也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對當時還是高中生的他實行全面制裁,在課餘時間要馬上回家,自由度大幅收窄;電話沒收,也自是不准他見Lesley。這未免做得太過火,我心想。只是參與在一場社運就要受到如此高壓的對待,這對家長也未免太怪獸。但我也想不通為什麼不羈如他竟會甘於接受這樣不公的安排。

Lesley自是好不了多少。他聽說她被家人安排出國唸書,因為他們認為女孩子家拋頭露面投身社運於前途無益。基於他被家人管制,最後連她出國他亦未能親身說一聲道別。兩人就這樣匆匆結束無疾而終。他至今未明她身在何方。應是從此他便一蹶不振,渾渾噩噩的渡過高考,進了九龍塘大學的文科甘於偏安。而他和家人的關係亦未如過往親密。

一切只教我錯愕不已。雖然我想不通他和家人的關係為何只會因區區一場社運而惡化至今,又想不明白為什麼只是一次因社運的分手會使他對社政如此消極,又或為什麼當時他不能打破箝制去與她作最後道別……或者只是因為他太愛Lesley?因為可以令到一個男人徹頭徹尾改變的女人都是他的摯愛,無論好壞。

這不用言語多加描述,就憑女人的第六感就可以知道。我看得出來。

他手中的Bourbon Coke早已一飲而盡,連他的聲線也變得乾涸起來。「嗰時反高鐵未又係呼聲好高?最後呢?未又係照通過,照超支,照延期?爭到最後又得到啲咩?」

「你同Lesley好似,」他的消極,源於他失去得太多。「我唔介意輸,但我唔想有人走。」他幽幽地吐出一句。他的落寞原是這樣值得他人去憐惜,就如一隻受傷的小動物在自舔傷口。

一向的不解頃刻化作萬千溫柔。他的孤寂需要安全感呵護,或者他需要一個人去細心照料。「我唔會走架。」內心將這句呼喚千萬遍,但始終未敢說出口一句。在當下敞開心扉的一刻,如果我能將這句承諾說出口,或者鼓起勇氣與他相擁,應該所有事會截然不同。但當時我沒有這樣做,應是不合適的矯情矜持又再作祟。

「唔好死呀。」我拍了一拍他的肩膀,就如平時在他面前做大癲大肺的假小子一樣,我只懂笨拙地將我的感情表露出來。他只得報以一個苦澀的微笑。

「付出 付出我的全部
我給你幸福 Oh Yes You Know
只是在 你願不願意接受
我的幸福 我願給你最真摯溫柔
攤開你的雙手 就讓一切從頭」 —— 張棟樑《付出》

明知愛這種男孩子,也許只能如此。再一次無可救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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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已入晚秋,當初在街道上大汗淋漓的日子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秋風陣陣,也漸漸換上長袖襯衣。雨革爆發已將近兩月,比起抵禦外敵,更令人懼怕的是慢慢內耗 —— 訴求再三被拒諸門外、官方的不置可否,多強勁的韌力都會有後勁不繼的一刻。

不願看見這場運動無疾而終的一刻,但不得不承認現已漸入困境,或者他真的一語成讖,現在早已錯過最好時機,雨革至今只是苟延殘喘。始終香港人還是一個很實在的群體,要其拋開安逸投入抗爭可以一時,但不能一世。

或者我也不偉大。踏入死亡十一月,Paper Present Mid-Term蜂擁而至,好像也是時候要處理一下那擱置已久的學業,保衛香港的同時還應拯救一下那即將燃燒殆盡的GPA。說來慚愧,走堂過多,連Sociology的主修科換了講師也不知道,甫入課室還大驚「咦我入錯課室?」,引為一時笑柄。「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書蟲應笑我多此一舉哂氣,我亦笑其死讀書讀死書。沒有誰比誰更高尚。

「如何回到當時」。怎樣勇武驍悍的旺角勇士再也抵不住清場,亞皆老街和彌敦道相繼開通,少不了幾番流血衝突。暗自羞怯,當時正在趕一份Paper的死線,原諒我還是有那麼一點自私,也沒有到場支援。只是念及當時萍水相逢的江湖俠士,不知清場後各散東西後,去向如何?早也心知肚明,香港終有一天要回到所謂的正常生活去,還是大家最討厭但早已習以為常的營營役役。

不過香港人勝在有一份打不死的「小強精神」。沒了車路,還有行人路。689呼籲佔領者還路於民,別阻礙經濟發展,香港人便與其合作到底,瘋狂過馬路 —— 黑警只得以大聲喝罵表達其無奈。Be Water, My Friend.

經過那夜與他在公園徹夜傾談後,對他的瞭解又深一層,好像應該要做點什麼,但又如此無從入手。

我並不介意他的過去有著某誰,只希望他的未來有我。

又是一天上課至夜晚的死亡天。相約晚間用膳,留在大學吃餿不如去旺角吃譚仔或沙嗲王,我提議。待他點頭一刻,也不知慧黠如他有否看穿我的小把戲。吃酸辣米線且加皮蛋又加白肉,兩個人也可以百多二百元結帳走出譚仔。有一刻心想,如果時局安穩,與他天天說文解字四處遊走一起做港豬至死也未嘗不是一種痛快。

實在太飽,我又提議飯後在旺角閒逛,他沒有異議,我暗自鬆一口氣。旺角人山人海,「我要鳩嗚」、「我要過馬路」不絕於耳。只見警察在民眾挑逗下已經逐漸失去理智,開始有零星推撞,隨即被民眾報以噓聲。「你睇下,班黑警已經就黎頂唔順。」我道。他沒有作聲,只是緩緩往前走,希望走到人較少的地方,可是人群把街道擠得水洩不通,使他進退不得。

「喂,等等啦,你穿穿插插都行唔到啦。」我嚷道。「你帶我黎鳩嗚?」他反問。從來我的心思都讓他看穿,反之我則總猜不透他在想什麼,這種不均等一直使我困擾不已。「嗯。」唯有承認。一時間也想不到該說什麼。

夜已深,在街道上資訊傳遞較差,聽到有記者被警察強行從地鐵站站頂趕下的消息,又聽到警察向示威者從高處噴灑催淚水,憤慨不已,「仆街。」他只靜靜看了我一眼。在他心目中,我是怎樣的一個粗人已然明瞭,沒有所謂的。

終於疏散到較少人的亞皆老街,形勢開始嚴峻,旺角黑夜再度來臨 —— 竟然有人衝出馬路,瞬間令人恐懼的深藍又再出動。一撮手持警棍的PTU不斷追趕示威者,並用警棍推趕其上行人路,「差佬做野!唔好阻住!」無論男警女警都一樣兇神惡煞,形勢一片混亂,一時也沒了主意。

混亂間竟然親眼目睹黑警打人一幕,「差佬打人呀!扑到人流左血呀!喂 ——」畫面太快也沒來得及細看經過,只見PTU東跑西竄,在黑暗中哪裏看得清?在街道上就剩下一個血披滿面的身影頹坐在地上,奄奄一息。圍觀之人紛紛破口大罵「屌你老母有無搞撚錯呀,真係不得好死」「仆你個街扑都唔係兜野咁扑落頭架?!會死人架!」我也加入了咒罵的行列,顧不得他嘴唇微張想說些什麼。但對於傷者的傷勢大家也不敢胡亂亂動,一時也沒了主意。只是一味在憤斥黑警不公。

一瞬的無力感蔓延全身,所謂「人民公僕」均是滿口胡謅之言。沒有權力和談判籌碼,空餘滿腔熱血,政府只當民命賤如螻蟻。

「散開,」寡言的他這時竟然插咀,但街上太過喧鬧,無人聽得見他說什麼,「散開啦屌你地,」他開始惱火,我也嚇了一跳。「佢爆左頭你地圍住吸哂啲氧氣做乜鳩?又唔幫佢止血?」眾人發覺應是有人會包紮,又發覺包圍傷者於傷勢無益,連忙散開。只見他上前手法嫻熟地固定傷者頭部,就地取材以簡單工具為傷者包紮,也不顧傷者弄得他滿身沾血。我又一次看怔了,此刻細心謹慎的他根本不像一個文科學生,倒像一個專業的醫護人員。

三兩下功夫。「有無人有拍低條片?」他抬頭問。眾人面面相覷,大概應該事出突然,無人來得及拿出手機。「一味喺到鬧有咩用?Mark低個差佬No,52989,跟返警察條例投訴佢。上個網打返哂事發日期地點經過就得,唔好打漏。」他冷冷地道,然後簡單抹去手中污垢便準備離去,也理不得眾人的議論紛紛。

比起其他人,我自然更是驚呆不已,不禁重新審視眼前的他。Terence,你究竟還有什麼我不知道?

良久說不出話來。大概他也看出我的驚訝,「我學過急救。」他草草一句了事,但我未肯善罷甘休。「其實點解你仲要係咁姐?你自己見到咁都唔忍心袖手旁觀啦,」當下只想到這些矯情又老套的說話,「佢唔係一個你去逃避既理由!」只見他以「做乜姐你」的表情冷冷地看著我,只說了一句:「等車啦。我呢班車走左下班要九個字先到。你個N車都要等好耐。」他不欲多說,但我仍舊窮追不捨問個不休,也不理他已經站在車站別過頭去。

「我老豆係警察,」他臨上車前目無表情地拋下一句,使我差點就錯過等了大半個小時的通宵巴士:「嗰陣我同Lesley攞起個鐵馬就向前衝擊班差佬,最後嗰次有幾個喺前線既差佬整傷入廠。我阿爸就係其中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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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現在回想,無論作為知己或情人,我都是不合格的。他的內心應是如何糾結難堪伴帶著痛苦,才逼使他在夾隙中拼命掙扎,消極避世來面對身邊這一切。我應予無限支持和諒解,伴他走過這最難捱的關口。

但當時的我沒有想到這些。只覺得他的消極源自多方逃避,急性子的我屢屢不得要領,無法理解他的拖沓蹉跎,開始急躁了起來,卻忘了欲速則不達的道理。繼旺角那夜後一直思潮起伏,總自問是否認識真正的他,連我也對這樣的他難以捉摸,自覺心力交瘁。

或者他根本不在乎在他身邊的是不是我。

又是該死的安全感在作祟,但當時情感戰勝理智,也不管那麼多。學聯又呼籲群眾到金鐘集會「對準政權」云云,雖然我對學聯如何在和理非非的情況下包圍政總有所質疑,難不成帶齊裝備到金鐘聽大台唱歌?但垂死掙扎間,此亦是唯一出路。旺角已失守,仍想在完全戰敗前捉緊最後一絲希望。

姑且讓我再相信學聯一次。

執拾好久違的頭盔、眼罩和日用品後,我想到了發一個Whatsapp給他:

「今晚學聯話會喺金鐘升級。我唔知你點諗,啲好老土既句子我唔講喇。我知你一直嫌我煩,覺得我on9,但我一直想講,呢啲唔係做黎哂氣既野。唔好係咁比藉口自己逃避。我唔再講喇。今晚金鐘見,到左打比我。」

當初我不應做這個舉動,因為實在愚蠢得教人不敢直視。

天未黑與幾個友人到達金鐘,今時應是以夏愨村來形容夏愨道,滿街的帳篷、自修室,還以為自己墮入桃花源。守望相助互相扶持竟在今天的香港看到,錯眼以為自己活在平行時空。

社運很美好,現實很殘酷。

聽大台廢噏一番後,羅冠聰一聲令下,就注定這場戰役不能回頭。經過多番戰事後,似乎練成了「全民皆兵」的應戰能力,連各式各樣的盾牌也相繼出現,實教我們這些「土炮」暗自慚愧,只得粗製濫造的發泡膠護甲包裹雙臂,翳焗不已亦令行動不甚方便。我始終將電話調到了最大的響鬧模式,希望不會錯過重要的來電。

或者示威者抱著背水一戰的決心,又或警察已在多場奔波中全然失去耐性,由宣告包圍的一刻,氣氛已然十分肅殺,令人窒息。只不過沒想過紅旗會比自己想像中來得快,「停止衝擊 否則使用暴力」在昏黃的街道上不甚顯眼,但伴隨著警察的叫罵聲和前排的爭執聲中使其更為刺目。人群你擠我擁。「水!水呀!!遞水過去!!!」沒想過警察如此按捺不住,這麼快便出動胡椒噴霧,辛辣的氣息彷彿又繫繞身旁。好像是真的又嘗到了胡椒噴霧,幸有眼罩遮擋,但臉頰仍灼痛不已。前方一片雜亂,時有強光時有衝擊,只得隨人群走。偶被推到較前方,看見早已殺紅了眼的警方,自覺膽怯,也不禁縮到較後,幸得一群在前方持盾勇士保護。

原來比想像中嚴重,當初所謂遵循和理非非的原則早已拋到九霄雲外,「黑警!打我吖!記住扑頭呀笨柒!」「警告你地唔好再挑釁警方呀下!否則……」一片混亂。在後慌忙之際滿手汗垢掏出電話一瞥,什麼也沒有。

來不及失落,因為已被未知席捲。「跑!!!!!!!」不知就裏隨人群跑去,及後才知道已在幾分鐘內攻佔龍和。兩方在一條路上已是作困獸鬥,早已撕破面具露出獠牙。警察也不再良善,執起警棍便向示威者打去,也不管頭上有頭盔與否。我再也顧不得什麼,執起什麼便把東西扔去。簡直一片混亂,堪比928一役。不知滅火筒一計是由誰生,打亂警方佈局,卻將局面重新洗牌。

始終看似人強馬壯,聽說龍和已被全線攻佔。但警察不會善罷甘休,手法變本加厲,胡椒噴霧、防暴盾、警棍等不斷出場,只得以鐵馬陣和木盾還擊。擠擁之間竟和幾個友人一起被推上前,面對前方不斷以惡毒語言咒罵的警察,突然想起有人說過對警察說英文是令他們束手無策的,當下顧不得膽怯,更無法冷靜,奮起還擊:「Fuck You All ! All of you don’t deserve a democratic Hong Kong !」一邊以手招架。

有人說過對著警察要大喊「Sit」,雖然挑釁味濃,但此刻卻是十分奏效。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香港要贏,佢地就要輸。不要對我說「佢地都係打份工」。

但應該在我前面的警察不諳英語,「Sit」「Shit」同音,多串生字應該只聽得懂「Fuck You」一詞。正如那個警察doesn't deserve a democratic Hong Kong一樣,我也不值得那名警察對我施予仁慈。

右肩吃了警棍狠狠一記。「屌你老母講英文呀啦!講英文呀啦!……」疑是舊傷復發,痛徹心扉。

疼痛迫使人分散注意力。我又想起了他。不知道此刻他是否趕路前來,還是無動於衷?但當下無暇掏出手機,只得連連後退。

我最需要你嘅時候,你喺邊?

你喺邊?你喺邊?你喺邊?

如災難戰爭片一樣,我不是英雄,只是螻蟻。在龍和簡直度秒如年。與幾個同學負傷在龍和東跑西竄,用「逃亡」來形容絕不過份。龍和戰線太長,易攻難守,局勢轉差時還有警察對負隅的示威者窮追猛打。午夜失守之際,一撥催淚水迎面而來,「屌……」,涕泗縱橫眼睛尚未能張開,警察的警棍便胡亂推撞,「行呀!!」,還見到有警察以清場之名毆打落難的人……

Damn. What happened in Hong Kong?

示威者和警方不時成拉鋸之勢。龍和的夜很漫長。而我,最終也沒有等到他的電話。

事到至此,人在岔路,情人向左,路人向右。

在清晨的時候警察無所不用其極,更出動水炮驅趕。其時我們早已筋疲力盡,不防警察有此一著,胡椒水炮催淚水三管齊下突襲,只懂得逃命,「走啦唔好同佢地累鬥累!」慌亂之際少不了吃了幾棍,「行呀!同我行返上去!」「得!我行!唔好打我!」也沒想那麼多,連忙逃回夏愨道,不能再戀戰。聽說後面跑得慢的一部份人都被捉了。

早已累垮頹倚在柱邊。「我沒有我沒有沒有」,我甚麼也沒有。這是浴血奮戰的一夜,但我們輸了。

正如後來周永康也說過升級就是用來證明升級無效一樣,如果我要用衝鋒捨身來證明在他心中的位置,那麼應該本來我就是錯的。

應是徹夜未眠眼花,竟然在夏愨道上疑似看到他的身影。此刻的我頸掛眼罩頭盔,衣領上還沾著他人的血漬,點滴斑駁;頭髮凌亂滿臉油垢,身上還殘留著胡椒催淚水和汗水的味道。總之整個人就是十分穢臭不堪。

若在平時,我應該不會容許自己以這副模樣出現在他眼前。不過,現在又有什麼所謂呢?

甚麼開場白刻意而至的驚訝早也派不上用場。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到要說什麼;其時極度疲累卻又睡不著,只因這一切太令我震撼。兩眼只得無神地放空,整個人猶如行屍走肉一樣。

反觀他像是一洗頹靡,透出了陣陣朝氣,像是醍醐灌頂豁然開朗之態。當他看見我時,竟然少有地露出露齒笑,現在回想也是十分迷人的。但當時已經無法思考,只懂得木無表情怔怔地看著他。我累透了。

我累透了。

他似是讀懂了我眼神下的死寂,笑容微斂,臂彎擁我入懷。或者我終於等到兩人不需言語便可心有靈犀的一刻,又或他此刻的溫柔終於唯我所有。但當下沒有少女被擁時驚喜觸電的感覺,感覺不了右肩不絕的痠痛,也顧不得政總橋上的喧鬧未斷。只是麻木了,腦海突然浮現了在文學課上看過的一首詩:

「三根火柴一根接一根在夜裏划亮
第一根為了完整地看清你的臉
第二根為了看見你的眼睛
最後一根為了看見你的嘴
而完整的黑暗為了讓我回憶起這一切
把你緊緊地擁在我的懷裏」 —— Jacques Prevert《夜間巴黎》

當初與他在課堂上討論這首詩,他少有地稱讚這是一首浪漫的情詩。粗人一個,不明白其奧妙之處,只覺用字簡單也沒看出甚麼玄妙。他解釋,這不是一首簡單的詩。普雷維爾是在二戰的時候寫下這首纏綿悱惻。其時轟炸不斷,全城斷水斷電,一對年輕男女在黑暗中仍要竭力擁抱,記住彼此的模樣 ——

夜間巴黎,清早龍和。也許普雷維爾沒有想過,在將近百年後的另一處的生活竟與他的絕世文學驚人地相似。

他的胸膛不如他清泠的面孔,自是溫暖不已,這應是最實在的依靠。或者抬起手環繞他的頸項,便可扣緊咫尺之間的幸福,可是 ——

「膽小鬼總是懼怕幸福的。」 —— 太宰治《人間失格》

故事就是這樣結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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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

最後金鐘還是清了場。清場前夕,夏愨道一片歌舞昇平,恍如雨傘嘉年華,還以為香港經已成功爭取真普選云云。滿滿的「We’ll be back」、「誓必歸來」是多麼的響亮,卻又多麼的無力 —— 早就說過,香港早就回不去那個馬照跑舞照跳的時代。

我是從電腦上看到清場前夕所謂的溫馨,直至清場我也再未踏足金鐘。香港已然輸了,是「輸到仆街冚家剷」,近八十天的苦苦堅持只是換來一場空。我不願以失敗自豪,因根本沒有什麼值得張揚的地方。

於我而言,我在龍和道經已輸掉我的所有。

考試也考得一團糟,甚至連文學課的考試也沒有去,那曾經承載我的憧憬、回憶的科目。也許把他逃避的習慣學了下來,我始終未敢向他來一個正式的告別 ——

「即使再見面 成熟地表演 不如不見」 —— 陳奕迅《不如不見》

我應欠他一句對不起,或者這句抱歉應是對自己說的。我終還是違了不會離去的承諾。Transcript上的F這時也來得格外冠冕堂皇。

一年容易又新年,也許去年事去年了,又或者香港人本就是一個善忘的群體,街上又回復了往日的歌舞昇平。年宵人山人海擁擠不已,我還能在人潮中看見醒目的紅旗 ——「停止衝擊 否則恭喜發財」。只能讚嘆香港人創意無限,但這段集體回憶消費起來是多麼的刺痛,彷彿我還能從年花的花香中嗅到一絲鮮血的甜腥。

那是一抹多麼難忘耀目的鮮紅。背後是一片一往無前的熱血丹心,但最終不得要領。

正如我愛你一樣。

此後我一直在想,如果雨傘革命從未發生,或者我放下那不必要的執著,甘做一隻只顧吃喝睡的港豬,所有事會否重新洗牌,我和他又可否從頭來過。

人在逃避時總愛自欺欺人。必須承認我和他一直都在走著截然不同的道路,只是偶然在短短的交匯道上相遇,過後還是要回到各自的岔路上。

「舊日尚未盡力共挽手到未來
今天終於分開未說出應不應該
怎麼夢境都不在 才發現你在每夜原來未能替代

舊日尚未盡力共挽手到未來
今天心中空虛未說出應不應該
假使沒真的相愛 又試問我在那夜至今為何始終不戀愛」

—— 陳奕迅《原來這裏沒有你》

又聽說,他已有新歡。我猜那應是一個有著三千丈黑髮的溫婉女孩,他的陰沉鬱結需要和煦春光擁抱化解。對於我這個魯莽過剩柔情欠奉的舊人(可能只是我想多了,也許連舊人也不是),不打擾是我最後的溫柔。

從此戀上酒的深沉。「我好努力擺脫張志明,到最後我自己變左另一個張志明。」向不喜看港產片,但《志明與春嬌》這句台詞卻深烙在我的腦海中。舉手投足的神韻,就如難以極力掙脫的胎記。書文以酒作伴,正是醉人之處,就讓思緒無限放縱至千萬里。不過還是未敢觸及Black Label,始終入口太苦澀,舉杯間彷似看見杯中澀色荒涼。

「梧桐將秋色 無私的給了多壯闊的地
然而想不起 剩下什麼給你

薔薇將春光 如一的給了最細致的味
從此想起 遺憾不應給你

為何不捨不棄」 —— 陳奕迅《還有什麼可以送給你》

不知道,我會不會也有甚麼可以送給你?

「走近你,就走近痛苦;遠離你,就遠離幸福。」 —— 《愛了散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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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故事十分冗長,抱歉從不擅長寫言情類文章。本是粗人一個,文筆拙劣,內心總欠缺了那麼一點連綿情長。不過這個故事意念並不是興之所至,而是源於我去年年尾構思的一個話劇劇本大綱,劇名本來叫做《追》。當時的導師說了一句話:何必刻意刻畫大時代,我們本來就活在大時代。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這個劇本最後也沒有寫成,許多事本來就是徒勞無功。

「心中的感動如果不擠出來變成文字,留在身體裏一定會很快從正常組織變成腫瘤,再由腫瘤變成癌。」 —— 馮唐《文章千古事,70尚不知》

這已是我文思中的惡性腫瘤。幾經辛苦終於擠出來了。一個包袱了了,但內心竟空虛起來。從此體會到寫作需要悲傷,而生活創造寫作,可生活不能只有悲傷。

天性慵懶,活該一事無成。欠下一身文債,暫時還清一筆,願有朝一刻無債一身輕,拋從萬卷向天涯。暫且擱筆,有緣以文再會。

原載於蘊河Facebook P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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