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我那繳富人稅的法國朋友

在這「財不露白」的年代,我實在不該把他那《富豪》身分暴露出來。如果當年他不說「我們報稅的時間不一樣。」我也不知道法國還有「富人稅」這一條。

身材高大壯碩如北極熊,柯里樂的人生很特別,彷彿打定一出生就一輩子錢財滾滾。柯里樂的祖父是印象派後期畫家,雖然名氣不如莫內,卻也是歐美博物館典藏作品的知名畫家,巴黎市政廳裡有柯里樂祖父署名的巨幅壁畫,法國南部的城裡還有專門展出阿公「點畫派大師」作品的美術館。

柯里樂的祖父運氣比梵谷好多了,他在世時就是個很會賺錢的畫家,而且很有眼光的在法國有錢人最多的巴黎近郊耐意市(Neuilly) 買下了一座貴族宅邸 (Hôtel particulière)。庭院深深深的大豪宅邊上,臨街還有一座氣派三層樓房,這種配套過去是專給貴族家的經理管家住。

印象派畫家阿公只有一個兒子,柯里樂爸爸身上流著藝術血液,他除了畫畫還朝雕塑發展,成就非凡。他把在藝術市場的收入拿去買波爾多附近的城堡,名利雙收。雕塑家年輕時邂逅了巴黎十六區的優雅淑女。這位工業資產家唯一的掌上明珠嫁給印象派畫家的獨生子,嫁妝包括法國南部一座城堡和巴黎十六區兩棟樓房。

柯里樂的外公據說是法國近代很重要的化工學家,他發明了幾項至今仍相當有用的化工原料配方,化工學家後來把配方專利「租」給國家,年年收取數額龐大的專利金,發明家死後,他的掌上明珠接手收專利金。

柯里樂是三代單傳的獨生子,當他的父母都離開人世後,他就繼承了兩邊的財富,母親這邊除了城堡樓房,且年年收取專利金,父親這邊除了貴族宅邸和原本就花不完的錢之外,還有印象派畫家的多幅作品鎖在櫃子裡。

雖然身為「富三代」,柯里樂並未荒廢學業花天酒地胡亂花錢。相反地,他努力讀書獲取學位,到了三十歲勤學中文讀起論孟老莊韓非子。和多數人一樣,他有份固定的工作和中等收入,和多數人一樣,他關懷社會並注重健康養生。

在中國哲學的討教中,我們認識了,並且成為朋友,因此拜訪他在耐意市佔地近千坪的貴族宅邸。站在窗口,他揚手一指,喔!原來法國女首富—歐萊雅企業的繼承人莉莉安貝東庫( Liliane Bettencourt)是他的鄰居!

幾年前,上了年紀的莉莉安把牆上的畢卡索 、馬諦斯、克林姆都送給了忘年之交巴尼耶 (Banier),此君是法國交際圈名人,照片還上過美國的時代雜誌的封面。這些名畫加上女繼承人「贈送」的保單,估計價值十億歐元。八九十歲的老媽滿天撒錢,莉莉安的女兒聞訊立刻告上法庭,這下不得了,法院調查東拉西扯拉出一堆觐覦老太太財富的人,連法國前總統沙柯吉也被挖出來,沙柯吉原是耐意市長,女首富的會計透露,他或副手每次來「問候」老太太,臨走都會收下沉甸甸的牛皮紙信封袋。一連串的官司至今仍未釐清。

「我們這裡的人,報稅的時間都跟其他人不一樣。」柯里樂口中的「其他人」是一般的上班族或中產階級,其他人報的是經由工作而來的所得稅。而「我們」是擁有許多房地產的有錢人。柯里樂特別強調,像他這樣的有錢人,所擁有的是「非辛勤工作,幾乎是不勞而穫的財富」,因此要繳《財富社會連帶稅(ISF)》,有的翻譯為財富團結稅,也就是法國人所稱的「富人稅」。

法國人很喜歡講Solidarité,這個字眼除了有休戚與共的團結意義外,更重要的是社會連帶的概念。法國如繁星般的稅制裡,經常會出現這裡一趴那裏零點八趴的社會連帶。目前台灣政治語言中的關鍵字「分配正義」,其核心概念就是社會連帶。

閱讀幾本左拉的社會寫實小說,再從東巴黎走到西巴黎,柯里樂比誰都明白他所擁有的「幾乎是不勞而穫的財產」,所以他心甘情願地繳他的富人稅以踐行社會連帶。「繳很多耶!」每過幾年財產就要重新評估鑑價,房產增值即使放著沒動稅金也增加。「你不要以為繼承人個個吃香喝辣,有些畫家後代雖然住豪宅,還要賣畫才繳得起稅金。」那也沒有很辛苦啊!當他的財產沒那麼多時就不用繳富人稅了。

喔!突然想起,去年初夏我收到一張邀請函,柯里樂在巴黎辦了一場阿公的畫展,幾十幅罕見名畫出現在巴黎第八區的高檔畫廊裡,這是巴黎藝術市場的大事。過去,只有佳士得公司好說歹說軟硬兼施之下,他才會很勉強拿出一幅阿公的畫到拍賣場公開,怎麼現在這麼大動作呢?難不成他也繳稅繳到腳痠手軟,只好打開櫃子,把印象派阿公的「繽紛點畫」拿去換歐元?

不過,我倒不擔心。他的家產多,收入多,除了富人稅,他的所得稅也繳高稅率。柯里樂還有足夠的錢養活自己,做社會公益。就算他一輩子繳稅繳不完,他的社會連帶責任天長地久。

另一個富豪 恐怕就沒這麼瀟灑!富比士全球排行榜上的富豪貝納阿諾先生(Bernard Arnault )是LVMH集團的總裁。他因為缺乏社會連帶的同理心而引起爭議。

2012年春天,法國社會黨籍總統歐蘭德競選時推出一條令法國肥貓心驚肉跳的政見,為了增加稅收彌補赤字,當選後要課徵年收入超過一百萬歐元者75﹪的所得稅,為期兩年。歐蘭德當時能提出這麼大膽豪邁的財稅政見,理應是他的經濟顧問托瑪 皮凱提獻計所致。果然,社會黨敢向富人增稅的魄力獲得選民的贊同,贏得大選。

這下可好。當年九月即傳出法國首富貝納阿諾正申請比利時國籍,而且已經在布魯塞爾的富人區置產。一時之間,舉國嘩然,要他滾蛋的聲浪大過挽留他的啜泣。法國首富再三解釋,擁有雙重國籍不是為了避稅,而是為了他哪天死了,不同媽媽生的子女們,不要為了爭奪遺產而大打出手。他信誓旦旦LVMH集團永遠植根法國,該繳的稅他一分錢都不會省。

「逃稅逃到我們這兒來撿便宜!」比利時人一聽非常火大,感覺被羞辱,因此媒體圍剿網軍吐口水,憤怒的人們甚至跑到貝納阿諾基金會門口抗議。整個布魯塞爾,沒有人要跟首富做鄰居!比利時內政部因此展開一連串調查,最後在這件申請國籍案的備註欄寫到「社會觀感不佳」。

為了繳稅這種事而落跑,是正經的企業人士所不齒,當你是法國首富時,那更是難看。往後恐怕到哪裡都不能抬頭挺胸。2013年四月,貝納阿諾在他座落於巴黎蒙恬大道的企業總部向媒體宣布,他放棄申請比利時國籍。

貝納阿諾也許體會到,能夠有今天是法國造就了他,他的精品王國少了法蘭西招牌立刻就黯淡無光。儘管經商才幹出類拔萃,2013年個人收入高達三百五十七萬五千歐元,而帶給他財富的法國社會,事實上並沒有給他很高的評價,他向世界報的記者說「法國人喜歡足球選手,討厭大老闆」。

是的,足球選手在社會人群裡,他們在球場的表現,牽引著觀眾的情緒,他們就像你我,是社會的一份子,但是成為首富的大老闆,如果為了個人的財富而拒絕付出,就是與社會疏離了,少了社會連帶的情感,那屬於百分之九十九的「普通人」怎麼會喜歡你呢?

富比世統計貝納阿諾個人財產2015年已高達375億美金,卻被爆料他在比利時的基金大賺但少繳了上千萬歐元的稅。法國政府正設法透過歐盟機制追討,首富很感嘆「以前老闆是創造財富的英雄,現在卻到處被人指手畫腳。」如果精明幹練的首富會被指手畫腳,而不是崇拜景仰,可能跟柯里樂所謂的擁有太多「不勞而獲」的財產有關吧!

好不容易,聽聞台灣的政治菁英談到「分配正義」,思考提高一點點所得稅率,以緩和越來越傾斜的社會不平等時,卻旋即傳來有錢人會因此而出走逃亡的警告「看看法國的教訓,有錢人都跑了,國家完蛋了。」

才怪!那些落跑的人喜歡待在瑞士高山上無聊的小木屋嗎?你以為大搖大擺到俄羅斯拿護照的影星傑哈巴迪歐,不想念巴黎嗎?

連計程車司機都問我「法國真的那麼慘嗎?」聽我說明高所得高稅率的思維後,計程車司機還為總裁們辯護 :「企業總裁的花費多,他們需要私人飛機、遊艇...」
我想起我那繳富人稅的朋友和那感覺被討厭的法國首富。不禁要問道 :

你以為台灣的富豪都那麼自私自利,與社會對立嗎?
你以為他們到別的地方就能高枕無憂,少繳一點稅嗎?
你以為台灣不需要社會連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