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欲罷不能的暴動情結

五月十六日,前工聯會會長楊光病逝。事有湊巧,四十八年前的同一天,是他與本地左派領袖(意指對北京的共產政權效忠的親共分子,與親國民黨的右派相對)組織港九各界同胞反對港英迫害鬥爭委員會(鬥委會),反對英殖政府武力鎮壓工人示威,正式將本為新蒲崗造花廠的一宗勞工糾紛引發的工人運動升級為針對英國在香港的殖民統治。

就在鬥委會成立的整整一年前,毛澤東於北京發表五一六通知,掀起十年文革浩劫之序幕。革命狂熱,席捲全國,更波及港澳兩地。同年十二月三日,澳門左派發動反政府示威,葡國政府屈服。此事大振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梁威林之雄心,意圖在香港依樣畫葫蘆。然而梁不知聖意,老毛看中了香港是大陸唯一對外開放之窗口,要「長期打算,充份利用」。結果如受文革之苦的大陸民眾一樣,只因老毛的一己私慾,把國家弄個翻天覆地,高舉紅寶書的本地左派也淪為爛頭卒,工人、警察、一般市民,都成了老毛權鬥的犧牲品。

然而除了盲目的個人崇拜,六〇年代香港,絕非今天龍獅旗者幻想的花花世界。木屋漫山遍野,未成年、沒有受教育的青年佔上人口的過半,社會保障猶不存在,經濟社會的不平等則無處不在,說英語殖民地政府只為英國僑民服務,把佔人口九成以上的華人摒除在公眾事務之外。一九六五年華資銀行倒閉潮,百業蕭條,政府卻在輿論一致反對下批准英資財閥怡和旗下之天星小輪公司加價,引發九龍暴動。新蒲崗的工人剝削,只是當時的冰山一角。社會上人心不穩,亂自然而生。左派將工潮引發成政治動亂,只是乾草堆上的一根火苗。

觀乎六七暴動的死難者,除了已被不斷重提的商業電台播音員林彬、十一名警員、一名駐港英軍拆彈專家、一名消防員,還有被左派放置之土製炸彈無辜炸死的平民外,大部份死者都是參與示威之工人。有的被警察開槍擊斃,更多在被捕後被警察毒打身亡。縱使當時警隊貪污成風,卻仍未有所謂「黑警」的稱呼。被警察打死的工人寂寂無聞,相反林彬故事則被不斷紀念,而鎮暴有功的警隊在事後被英國政府嘉獎,被冠以「皇家警察」稱號。

現今有史家為六七暴動翻案,總以結果論之,提出殖民政府在暴動後的積極回應,改革勞工法例、加快建立福利制度、開通民意渠道、大搞文娛節目,帶香港走進由亂入治的七〇年代。六七暴動引發之移民潮,也令李嘉誠、李兆基、郭得勝、鄭裕彤等得以進入地產市場,逐步建立起商業帝國。二〇〇一年,因不同原因得以聚首在禮賓府的楊光及李嘉誠同獲大紫荊勳章,此不知為董建華開的玩笑,還是歷史總是充滿巧合。

雖史家總以結果論,將六七暴動作為起點,但以筆者所見,六七暴動是英國殖民者與中國共產黨搏鬥的終篇。六七年前中共能構成英殖統治如此巨大威脅的,要數一九二五年的省港大罷工。同為工潮而起,上海學生於聲援共產黨工運時被英租界巡捕開槍射殺,全國頓時出現反英風潮。曾於一九二二年發動海員大罷工之香港海員工會響應罷工、罷課,廣州國民政府左派代表廖仲愷呼籲工人回國,數以十萬計香港工人徒步返穗,又經濟封鎖香港,香港經濟陷於癱瘓,市面大為緊張。本地華人財閥周壽臣、羅旭龢也立即為英國殖民者出謀獻策,《華僑日報》、《工商日報》相繼創刊,為政府進行反宣傳。《工商日報》後來落入何東之手,而其私生子何佐芝則在五九年創辦商業電台。六七暴動中,尤以兩個何東家族控制的一報一咪再次與政府連成一線,反對左派,支持鎮暴。

未幾廖仲愷被刺身亡、汪兆銘出走法國,左派日漸失勢。一九二六年中國民政府準備北伐,工運遂不了了之,工人惟有陸續回港找工作。反而曾協助殖民地有功的周壽臣、羅旭龢,先後被委任為首兩名華人行政局議員,更有壽臣山、旭龢道以其命名。身處社會底層被壓榨的工人以「愛國」之名,給政權一次又一次利用,而資本家卻總在危機之夾縫中把握到機會,每再如魚得水。

八〇年代中共改弦易轍,不再反資,反而帶頭走資。中共為了穩住香港,大加統戰香港商界,包玉剛、安子介、李嘉誠、李國寶都成了座上賓,委任為基本法草委。而當時工聯會為了向商界妥協,竟然放棄爭取工會承認權及集體談判權。當羅康瑞等商界保守派帶頭反對民主派要求的八八直選,工聯會甘當跑腿,號召親共機構員工聯署反對直選。

九七年中共一手扶植臨時立法會,工聯會鄭耀棠、陳婉嫻有份推翻民主派通過的集體談判權,重新引入當年受其害最烈之《公安條例》,又褫奪在新九組下廿七萬名藍、灰、白領選民之投票權。當年投身反資反帝工運的左派工會,竟只是被「愛國」蒙蔽雙目,一再被政權出賣卻仍然對之唯唯諾諾的奴才。甚至可以因而與當年鬥得激烈的資本家同一陣線,繼續剝奪廣大工人的民主權利。

楊光既歿,其身後所留下之爭議亦無可定論。而政治的弔詭之處,是今天束於權力高閣,親手鎮壓雨傘運動的人,對當年發動反政府暴亂的人加以肯定,而今天上街反對政府不義、警察濫暴,甚至提倡暴動的人,反而對當初因相同原因而暴動的左派嗤之以鼻。何謂暴力?何時暴力方可成正當手段?當下的社運不重新審視六七年這段歷史,擺脫殖民者與商家當權者的視點,則不能解決暴動的正當性問題。

或者是診所、超市、旅行團等這類小恩小惠,又或是因其單純的「愛國」外衣,失憶的香港市民和工人,忘記了當初勇武於反資反帝的左派工會,如何一次又一次背叛工人利益,淪落成今天的聯歡組織,然後再一次上那政權的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