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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檢視我們的「非洲觀」:當世上只剩《國家地理雜誌》時…

重新檢視我們的「非洲觀」:當世上只剩《國家地理雜誌》時…

本篇文章並沒有時效性。

一切源於《國定地理雜誌》於數個月前刊登的一篇名為《貴金屬的代價》的文章。

事源數月前看到一篇文章,原本以為可藉此重新檢視非洲這個地方,或許可讓大家重新思考全球化與勞興分工下,世界不平等背後的結構原因。然卻失望地發現,那又是《國家地理雜誌》既有的套路。

結果,又是另一篇西方的消毒劑。

一篇《國家地理雜誌》採訪非洲衝突時的套路

文中以一名在吉普車中的記者,被幾名從樹蕞跳出來童兵用槍指嚇,並在給予他們香煙後獲得安全,作為採訪報導的開始。

文中依次進入對路段上所見的描述,然後是記者藉著看沿路風境時產生的個人感觸。接著是記者憶述/採訪某個長老的對白,內容大概是「我們這裡的仗打不完」、「雖然我們的黃金很多,但是…」。最後上半部分以記者被叛軍將領抓住,下場不明作為上半的終結。此「吊癮」部分亦成為下半部的引子。

在文章下半部,記者嘗試整理「剛果的故事」(歷史)。剛果民主共和國(下簡稱剛果)是一個政府軟弱無能、積弱而絕望的國家,他源於100年前比利時對這地的不仁剝削,致殖民政府退場時國家混亂不已,然後一個野心勃勃的軍人奪位,開始獨裁統治。後來國家不幸再政變,又與其他國家交戰,最終導致國家成為「失敗國家」(Failed state),礦場和資源富饒處被奪。而礦產至今仍是各界爭奪的資源。

鑑於聯合國無能,人權組織(以美國為首)開始草議貿易協定,要阻止衝突地區的鑽礦流入市場,但始終仍遇到很多困難。文中到此描述了一下礦工的苦況,以及軍閥豪強勢力之跋扈。最後,一名匿名聯合國官員總結:「大家都在玩分錢遊戲,是所有非洲利益集團之間的勾當」。

文章最後一段:「隔天,我們搭乘小飛機離開本尼亞。當我們飛越那些埋藏著珍貴礦物的美麗山巒時,腳下的香蕉樹逐漸淡去成為深綠色的漩渦,茅草屋村莊也變成了一個個棕色的小點。」

總之,這樣的套路就總結了我們對剛果的認知,也算是又一份「非洲概況」的摘錄。我們對這片大陸的零碎認知,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地累積起來——而並,我們亦自覺上述套路,與我們多年認知的非洲並無大出 入。然而,事情真的是這樣嗎?

「非洲觀」的形成

《國家地理雜誌》曾經也是一本我年少時好喜歡的雜誌,因為它總像提供了很多「國際視野」,滿足對世界充滿好奇心的小孩,可以自覺認識了世界多一點。然而,我們很少留意這些「國際視野」的套路其實都很接近,而且帶出的訊息很劃一:世界各地有許多不同文化/處境的人,我們應該知道/觀看他們的現況,聆聽他們的聲音——並且,透過讀者在全球村的參與,改善他們的處境。這些觀點看來很妙,也很logical;只是,《國家地理雜誌》從來沒有告訴我們,他們的起首為何會跟我們不同。

在《國家地理雜誌》(和許多歐美「世界視野刊物」)中,某國的特定情況(如非洲的哀痛)總是自有永有的狀況,也是不需疑問的歷史結果。這些雜誌通常會速食式地利用如大肚嬰兒的照片,共伴以記者坐了十小時吉普車顛簸不已的獵奇採訪畫面,二合一地速成提出某國「真的好陰公」這一命題,而且很快取得說服的果效。一旦「陰公」程度已被確認,迅速就走進「生活」、「生計」等的活生生的陰公故事;最終,就是「我們可以做什麼」。即使偶quote歷史,也以簡短為主,絕不佔上大篇幅;而且,除了不觸及世界權力關係的最深處,也好刻意把問題停留在淺層化的理解:部族間信仰分明、資源太豐富、部落軍閥太自私殘暴、戰亂盡毀家園、聯合國軟弱無能。

部族似乎生來就是對立,而資源豐富本質上就是罪。而世界亦只有好人壞人之分,軍閥作惡完全是因為軍閥本身是惡,戰爭之所以在發生,是因為戰爭正在發生。而「聯合國無能」更是所有問題的萬能key。這些命題既全部都不打算作進一步檢證,但很快就為觀眾/讀者接受。結果,對非洲苦命國家的理解和思考路向,很快就會在慒然之間跌入一套這樣的套路:非洲真的無得救,他們的人真的太慘,人太貪婪,資源太少,部族太多……

但是,歐洲人不貪婪?歐洲人的部(種)族很少?

如果探討不足,完全是因為篇幅所限,想從「軟」入手,那固然可以理解。但其實同樣的篇幅,是絕對可以講到完全不同的面向(如下文);並且,即使要從「軟」入手,亦不代表應從「軟」終結。這裡的編採方針,顯然是有一些問題——有一些力量在主導。

是誰的筆在寫?

也先了解這枝筆的由來。

《國家地理雜誌》的前身是美國國家地理學會,成立於1888年,也是世界國家擴張主義進行得如火如茶的年代。美國完成了與墨西哥的戰爭和西進擴張,並轉而轉向太平洋,與西班牙在菲律賓一爭長短。德皇威廉二世將要公佈「世界政策」(Weltpolitik),而英國亦正密鑼緊鼓地推行「三C政策」。在德國,「鐵血宰相」卑斯麥還召開了柏林會議(1884),商討列強之間要如何有秩序、文明有條地確立「殖民地的有效條件」。

當時的大時代語境下,列強紛紛成立不少「地理學會」,這些學會常以「學術」與「研究」為名;實以利用知識份子作殖民探子、刺探鄰國地理探索進展的情況為實,列強之間亦常派代表出席各國之間的「地理會議」。如1822年成立的興業巴黎地理學會(the Société de Géographie de Paris)和1845年成立的俄羅斯地理學會(the Russian Geographical Society),都在「文化研究」的熀子下,進行著不能公開的帝國意圖。如在歐洲「文明史」中享負盛名的非洲探險家大衛·李文斯頓(David Livingstone)本身就受國家直接委託,要找出尼羅河的沿頭——而他後來因發現的黑奴貿易之黑暗而寫下的文章,卻遭明顯冷落。另一名探險家莫頓·史丹利爵士,(Henry Morton Stanley)更由比利時國王親自接洽,最終成為比國在剛果屬地的代理人。

這種歐洲人的「地理好奇心」最終成為「非洲大瓜分」(The Scramble for Africa)的前奏——只是這些行徑都以「白人的負擔」(White men's burden)為熀子;亦即,「我們正在宣揚文明」。結果,比利時的地理學會最終演變成「國際開發非洲會議」(1876),除了吸引多國「知識份子」參與,更彌訂了日後的「有效殖民地條件」。在沒有非洲國家代表的參與下,歐美列強「文明地」瓜分了非洲。根據協定,剛果被強行劃成兩個國家,這些國家的宗族地緣關係除了被強行肢解,也被殖民當局肆意分化。在比利時當局的管治下,剛果被訂下人種制度,佔少數的圖西族(Tutsi)成國家精英和優越人種,佔多數的胡圖族(Hutu)則成地底泥。在國內人種衝突的有利條件下,剛果徹底淪為比利時國王的私人後園,在瘋狂壓搾、分化和鎮壓之下,這片大陸漸漸煙沒與「文明」的良知之間,而只剩下「地理大發現」等的文字記載。

二戰結束,歐美國家在世界形勢的轉變下,紛紛被迫放棄殖民,世界亦因而進入去殖化(decolonization)的年代。剛果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國度,亦是歐洲國家「順應民意」和讓世界民族獨立的「良好意圖」。但劇情的發展是剛果如當初預料一樣,發生部族仇殺。各國隨即「保護僑民」,紛紛開兵進境「平亂」,結果比利時在剛果獨立不足兩年,即天降神兵直搗剛果民主共和國首都金夏沙(Kinshasa),乘坐的還是美軍運輸機。法軍從中非共和國(至今仍是法國的私人軍事基地,法軍目前正在當地參戰,惟鮮有媒體覆蓋)開進剛果,英國則與當地土豪部族結交。1965年,剛果獨立不足5年,美國乾脆發動政變,支持獨裁狂人莫布灶上任,然後迅速與之簽訂開礦協議。原先由民選出來的前總統盧孟巴(Patrice Lumumba)旋即被「民主大國」宣稱選舉無效,並聽任其政敵將他處決。

電影戲子最後發展到被冠名「非洲世界大戰」(The Great War of Africa),持續了超過11年的兩次剛果戰爭,涉及包圍剛果周邊的每一個國家,這包括了盧旺達、烏干達、納米比亞、津巴布韋、安哥拉、蘇丹、乍得、利比亞、南非、蒲薩地等,而她們恰恰就是其他國家的代理人。而恰巧在戰爭爆發的一年,美國對非洲有一半軍事援助(1億1100萬)落入捲入戰爭的相關國家之中。當金夏沙(剛果首都)的政府軍正接受美軍軍事顧問的建議時,烏干達軍隊卻手持美軍軍備攻進剛果。

Dirty work實情可以再Dirty一點。手持法軍軍備的盧旺達(Rwanda)和英國支持的烏干達(Uganda)開進剛果東部「維和」,卻盤據礦場久而不退。然後,礦蘊含量不高的盧旺達突然擠身礦物出口大國——而其出口的礦物;包括對手機和電容器生產至關重要的礦物鈳鉭(Coltan)。然其驚人的經濟增長,不單沒惹來質疑,還引來世界銀行和IMF點名稱讚,稱之為非洲典範;更被美國總統克林頓點解稱讚盧旺達是「非洲的文藝復興」(African Renaissanc)。這到底說明了什麼?

根據《國家地理雜誌》的描述,美國是「良心礦物貿易」的重大推手,除了在2010年簽署協定謝絕「衝突礦物」流入市場,更誘使剛果政府頒令停止國家東部所有礦場的一切生產與交易——然而《國家地理雜誌》沒有描述的是,東部根本不是金夏沙政府的勢力範圍。而事實是怎樣?Coltan除了是電子產品的高級電容器原材料,甚至是隱形戰爭塗料中的重要原料,而盤據剛果東部(本國卻沒有礦產)的盧旺達仍是此礦物的出口大國。這等於說明,透過交差隱形和看似不關事的代理人,衝突礦物仍然是在養肥歐洲第一世界的大肥餐之一。法國記者Delphine Abadie就曾撰文《剛果內戰不是一場種族衝突 而是既得利益集團之爭》,說明這些交差控腔、隱形公司與超級大國之間的關係。及至年前,剛果戰局突然惡化,製造PS2的Sony遊戲機突然猛烈漲價,這到底又隱喻了什麼呢?而當走穿過戰場瓦礫時,發現黑色軀體下埋著的都是歐美軍備,又預示了什麼?

在現今世界的文明遊戲法則下,Dirty work(如出兵)很難再由第一世界國家自己親手去做;而上兩世紀的帝國主義(Imperialism)法則已由後殖民主義(Post-colonialism)所取代;亦即,帝國主義不再以槍砲和領土佔領作手段,而是以經濟操控和文化再入侵(如製造輿論/世界觀)來穩固「前」殖民者的地位。而誰掌控媒體帝國,誰手執筆,就是這意識形態擂台至關重要的一環。

我們在看一套怎樣的世界觀?

如建制媒體抹黑佔中一樣,要塑造民眾一整個世界觀,只需選擇性報導即可。除了透過對第三世界(如歐美正採取軍事干預的地區)採取極低度/極低覆蓋率的報導,就是大幅增加人道工作報導的比重,同時對結構性原因(例如只講拉布,不講領匯)避而不談。香港媒體無法看到非洲大陸的任何新聞消息,自然也反映了西方媒體報導世界新聞時的比重分佈。我們看英美大選的進程特別容易,瞭解歐美某嚴重車禍和工廠大爆炸的消息特別靈通(而非洲從來沒有車禍?),是因為港媒(如同全球所有在地媒體)一樣,都是坐著等外國譯電的餵養;而這些外電來源往往來自三幾個固定和一致的來源——如美聯社、路透社、法新社。

關於西方媒體如何隻手遮天地壟斷全球的世界新聞資訊,本文不會詳細探討和闡述(網上/海內外/學院內外評論經已舖天蓋地),但我姑且簡單描述一下以美國為例的媒體生態。美國雖然表面上有百多間電台、電視台、報館,但全部追源溯流,都可歸納為五大金主——五個人,控制了美國以至世界的最重大消息發佈。國家地理學會的主席John M. Fahey曾是《時代周刊》的主席,一所由華納全資擁有的雜誌社。華納不單是華府內重要的政治遊說(Lobbying)常客,而且每年有份公開作出選舉政治捐獻(單2015年紀錄在案的政治捐獻就達到669萬美金)。除此之外,華納還管有重要的美國喉舌,包括CNN、HBO、Cinemax等等。

以CNN為例,它就即那種對美國入侵伊拉克會高歌頌德,會像拍《導火線》一樣劇情緊湊地追訪獵殺拉登的過程,記者會公開在博客中質疑「穆斯林被殺是因為他是穆斯林」,報導奧巴馬與普京通電話時會刪了普京的回應內容,報導烏克蘭亂局時,從不報導莫斯科回應,甚至捏造消息的媒體。

而僅僅在幾年之前,現任國家地理學會主席才會被稱譽為創造奇跡,令「國家地理雜誌可以進入每一個收費電視頻道」,令雜誌發行量和覆蓋讀者群「前所未有地高」……礦區,不一定要在非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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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下的世界,或許不一定如教科書般所言拉近了。反而,全球化只促進了資訊的流通,但不一定根本地改變了世界不同權力地位之下的持份者的語話權。資訊傳達快了,但傳訊傳達還需要網絡、發射站、印刷機、菲林……而這些都需要金錢、權力,才能有效、理想地散播。全球化的另一面,可能恰恰是我們與世界的距離反過來拉遠了——我們對非洲的觀感愈來愈抽離、愈來愈一體化、愈來愈脫離事實。

我們會認為現在已能知天下百事,起碼對世界和科學的長進認識了不少。但比起我們上世紀的counterpart,卻似乎很難說我們對世界的人文關懷、同理心,與現實的認知,是否比他們進步;或至少,不比他們退步。 即使我今天花時一天又一天,一個月又一個月,炒冷飯再把別人寫過的文章、報告,給整理出來,提供一個另類的非洲面貌,也絕不能與龍頭媒體相比。消息的散佈率、接收的觀眾,實在有著差天公地的分別。即使這篇文章寫過,或許亦與世界無干,只能停留於三幾個朋友的腦海裡,我們的世界觀絲毫不動搖。

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透過一點一滴互相進入對方生命的影響,或許真的可以製造出一張隱形的《雲圖》(Cloud Atlas)。

有朋友問我,為何要花費時間寫這些東西。

我想,其實若身邊每一個人都對自己身邊世界思考多一點,對身邊的世界、事物、人,說話都會涼薄得少一點。(如同性戀者、建制派支持者、少數族裔)。
我只是覺得,這樣世界會好一點。受傷害的人,不負責任的句子;或許,還真的會少了那麼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