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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輕蔑之前

在輕蔑之前

今天不吐不快,明知寫了會給人罵,明知做的主要是文抄公,也顧不得了。

李怡〈最高的輕蔑是無言〉一文提到「西方關於知識分子的定義」,這個定義我十分贊同:「不僅指有知識的人,而且是能夠以懷疑和批判的眼光,為社會提供理性、公平和獨特見解的人。知識分子一定要跟權勢保持距離,對掌權者永遠抱置疑態度。」然而,定義是一回事,判斷某人是符合還是違反這定義,卻是另一回事。

如果你判斷某學者人格高尚,或判斷另一文人崇拜權勢,而如果你自己真的堅持「以懷疑和批判的眼光,為社會提供理性、公平和獨特見解」,那麼,你對這兩人的判斷,便一定要基於充分的證據,不能只憑印象,甚至是道聽途說。在輕蔑之前,要保證自己不是(無意中)誣蔑了人 --- 這是知識分子的基本良心。

要準確判斷一個人的人格,從來都不是容易的事,就算是相識的,也經常判斷錯誤。因此,我批評別人的文章時,都會盡量只就文章的內容來批評,不會隨便指責作者人格低下(不過,也不得不承認間中寫得過火,在一定程度上犯了這個毛病)。

這種錯誤的另一端,是過份抬舉某文人學者的人格,甚至將他「聖人化」。李怡說自己在人格上深受徐復觀影響,字裏行間流露出對徐復觀的崇敬。我當然不知道他跟徐復觀的交情如何,對徐復觀的認識有多深,我只能說,根據我讀過的資料,我至少會對徐復觀的為人有所保留。

我所說的資料,不是道聽途說,例如只是看過李敖《快意恩仇錄》,留意到以下這一段:

「那天開庭後喝咖啡時,徐復觀心血來潮,說了一段真心話,他說:“你李先生真是怪人,你唸古書,唸得比我們還多還好,你卻主張全盤西化!如果你來宣傳中國文化,你宣傳的成績,一定比我們都好!” 徐復觀說得沒有錯,我真是對中國文化最有理解的人。徐復觀又說出他當年對妻子不忠在外養細姨的事,自承有“慚德”,陸嘯釗坐在旁邊聽了,一直笑,我也笑,我笑的是:這就是徐復觀的厲害處,他會以部分但白方式表示他跟你肝膽相見,但是別有所圖什麼,你就得當心了。總之,我的敵人徐復觀比同是湖北佬的胡秋原聰明多了,因此他可以兩面做人而人不易覺察出來。」

假如我這樣便相信徐復觀對妻子不忠,為人「厲害」,並當作事實寫出來,那就是沒有「以懷疑和批判的眼光,為社會提供理性、公平和獨特見解」。可是,令我對徐復觀為人有所保留的,是他和胡適的糾葛,而且根據的是徐復觀自己的文字。

徐復觀於1958年寫給胡適的信有這一段:「先生個人學養,與日俱深,即國人對世界文明之感染,亦未嘗無若干進步。先生在學術上所以領導群倫者,不僅為個人在學術上之成就,而尤為知識分子精神上之象徵。」可是,三年後,在中西文化論戰裏,徐復觀這樣辱罵胡適:

「胡博士擔任中央研究院院長,是中國人的恥辱,是東方人的恥辱。我之所以這樣說,並不是因為他不懂文學,不懂史學,不懂哲學,不懂中國的,更不懂西方的,不懂過去的,更不懂現代的,而是他過了七十之年,感到對人類任何學問都沾不到邊,於是由過分的自卑心理,發而為狂悖的言論,想用誣蔑中國文化,東方文化的方法,以掩飾自己的無知,向西方人賣俏,因為得點殘羹冷汁,來維持早經摔到廁所裡去了的招牌,這未免太臉厚心黑了。」

也許有人會認為三年這麼長的時間,足夠令徐復觀對胡適改觀。不過,徐復觀這篇「罵胡」的文章發表後兩個月,胡適便逝世,徐復觀又寫文章大讚胡適了:『東方望批評徐復觀在胡適死前大罵胡適「向西方人賣俏」,說他對胡適的學問有「微辭」;兩個月後胡適死了,又為文大捧胡適;因此「在古今中外之褒貶文章中,兩個月之內,如此轉變態度者,當推徐復觀教授為第一。」』(陶恒生〈談談台灣早年的中西文化論戰〉)

抄了這麼多書,都不過是想強調一點:在輕蔑(或盛讚)之前,都要有能夠滿足知識分子良心的證據,尤其是當你自己是位有影響力的「公共知識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