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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是我家系列(四)】Sandeep Chulani:「印度是我的國家,香港是我的城市」

【香港是我家系列(四)】Sandeep Chulani:「印度是我的國家,香港是我的城市」

圖:Sandeep Chulani

晚後,我們從油麻地地鐵站穿過一條一條小巷,走到櫻桃街公園。除了中間經過的一道天橋,基本上我完全不記得來路 - 有人帶的時候,我不怎麼看路,反正本來就是路痴。

Sandeep Chulani 也不怎麼看路。他時而爲路邊的廉價煎釀三寶垂涎三尺,用純正廣東話跟店主搭訕;時而講講他那在不遠處並已經易名的小學,數數當年;同時,雙腳彷彿自己長眼睛,信步在我弄不清的小巷裡,不多久我們就到了公園,坐在一群正播著音樂練群舞的阿姨旁邊。

在這個區,Sandeep 比我更像本地人。不,我總是忘了,他根本就是本地人 - 土生土長,在這裡度過三十個寒暑的本地人。如果你問他,他絕對會說「香港是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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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Sandeep Chulani 小時候

散居的印度人-第三代

Sandeep Chulani 是印度第三代移民,祖輩是當時印度 Sindh(信德省)人。1947 年印度獨立並和巴基斯坦分家後,信德省歸巴基斯坦擁有後,伊斯蘭教和其他派系之間的鬥爭無日無之(註一),國民為了生計前途,逃亡世界各地,成了印度第一代移民。1967 年,Sandeep 的爸爸也離開印度,隻身投靠在香港的親戚,1973 年開設自己的生意,1975 年在印度娶妻。初時妻子留在印度,後來懷了Sandeep 的姊姊,才過來香港;再後來出生的弟弟 Sandeep,於是成爲土生土長的香港人。

「這是典型的印度移民故事 - 第一代爲逃離逼害而離國,在外面當開荒牛;第二代投靠第一代,把生意做大;來到我這一輩,大都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了。除了香港,我們的親戚遍佈世界各地,從新加坡、西班牙到英國都有,是真正的散居(diaspora)。」

不過,即便到了第三代,能像 Sandeep 一樣操廣東話,跟本地華人打成一片的人並不多,Sandeep 算是其中少數。據 2011 年人口統計,全港共有 28616 印度人,佔少數族裔 6%。他們在文化和經濟上都足以自給自足,不怎麼需要跟本地人交流。「在我的社群裡,很多孩子就讀國際學校,在學校也是跟印度人玩,講印度語和英語,終其一生也不需要了解身處的社會/社群。香港的印度人也真夠多,我姊姊以前讀的中學,就特意把印度新年定爲全校假期,反正那天印度裔學生都不會上課。我姊姊一直都是跟校內的印度人玩,廣東話說得很水皮,也沒什麼香港人朋友。我爸爸呢?一直都很抗拒所謂的本地文化,例如示威,又例如…網上交友。」他笑。「他總是說印度那套比較好。可他對印度的認識,還是停留在 70 年代。他不知道,今天印度人也上網交友。」

從廣東話到香港身份

Sandeep 記得小時候,他是完全按照印度傳統生活的 - 慶祝印度節日,講印度語,跟印度人玩。他最終打破這種生活模式,實屬偶然。 「那時候,老爸不喜歡姊姊讀的國際學校,輪到我上小學時,就把我送到本地小學,開始學習廣東話。那裏的印度人比較少,我必須開始和其他人打交道。不過,那時班上還有一些菲律賓人和挪威人,我們就組成國際學生黨,一起玩。因此也未算正式融入本地文化。」

真正的轉捩點,發生在中學。Sandeep 考上了本地英文名校聖約瑟英文書院,全校只他一個印度人,於是他別無選擇,開始他跟本地人的日常接觸。可幸,這小子本來就不很害羞,同學也沒有因他是印度人而排擠他;中一時他鄰座的同學,今天還是他好友。「在中學裡,我過了第一個農曆新年,到同學家逗利是;吃了人生第一個月餅;當然還有煲蠟!」他講起還挺興奮。「聖約瑟書院的學生大都有外地背景 - 可能父母曾經移民回流,或者小時候在外面住過一陣子,所以比較不容易因為我的國籍出現排擠。」從那時起,他的華人朋友越來越多,廣東話越說越好,印度人圈子離他的生活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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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Sandeep 參加中學老死的生日飯局照

會有這樣的轉變,除了因為學校教育,還因為 Sandeep 並不特別喜歡印度人圈子。「印度人的關係,很大部分建基於家庭 - 比如說,我們父輩是朋友,所以我們也是朋友。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印度人散居各地,又不很融入移居地社會,朋友都是家族世襲的。亦因如此,你的出身決定了人們怎樣看你,這在我看來他媽的不合理 - 家庭很重要,可是自我身份同樣重要。」他說。

「再者,印度人社會很小,流言蜚語很快傳遍。以前我們認識一個女孩-只是認識而已,不是朋友-她嫁到倫敦,過了幾年如意日子,後來離婚了,這邊的鄉親父老,連我這個不相干的人等在內,都知道。你一旦犯錯了,在圈子裡的名聲受損,一時三刻又交不到其他種族的朋友,情況可以很慘。我不喜歡這種相處方式。」Sandeep 少數有聯絡的印度朋友,都是他家人祖輩的朋友,儘管數量也不多了。

十幾年下來,Sandeep 的「香港基因」種定了,他自己渾然不覺。「幾年前我回印度理髮,我不自覺跟理髮師講廣東話!他當然聽不懂,以為我鬼上身。我清楚記得我當時想:喔對,我不在家 - 注意,不是我不在香港,而是我不在家。我想,潛意識裡,香港已經是我家。」

當然,Sandeep 沒可能完全脫離印度文化對他的影響;他的身份認同裡,始終有印度人這一塊。「這樣說吧,印度是我的國家,香港是我的城市。如果中國對印度球賽…」他想了好久,也想不出中印能一較高下的球賽。「嗯… 印度人玩板球,中國人又不懂。不過,假設有這樣的球賽吧,我一定支持印度。不過,如果是香港對孟買,那我一定支持香港!」會有這樣的分野,大概是因為他在香港人身上最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他指著前面跳舞的阿姨說:「如果你叫我跟她們一起跳舞,我現在就去,一點尷尬也沒有,我相信他們會接受我;如果在印度,我大概也能開口,不過由於我的印地語(Hindi)說得太爛,阿姨可能不跟我玩;如果在中國,雖然人看上去都是華人,但我在他們身上找不到身份認同,應該開不了口一同跳舞。」

雖然香港是他的家,但不認識 Sandeep 的人,第一眼看他總把他當外國人,跟他講英語。「有時候在茶餐廳,我明明已經用廣東話點菜了,侍應也硬要用英文跟我講話。那也無可厚非-我在印度看見中國人面孔,也不會猜到他能操純正印地語吧。香港人大都是友善的。」當然,間中也有不識趣的侍應硬生生站在 Sandeep 桌子旁,觀察這個會廣東話的印度佬是何方神聖,讓人吃不消。不過,這是很少遇上的例子了。

關於政治 -為甚麼沒有香港派?

中學畢業後,Sandeep進了香港大學,念法律和政治;又在世界辯論舞台上,打出了一片天(註二)。進入社會後,Sandeep做過法律行業,也從事過財務策劃,看似一帆風順,但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他不諱言,雖然他能說流利廣東話,也能讀懂中文,可是始終不會書寫,因此能找到好工作並不容易。「中學時讀中文,老師都給我優待,只需要背書,不需要默,當時覺得是天堂,現在才知道大鑊!」(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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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Sandeep 與香港大學英語辯論隊成員合照

即便如此,Sandeep的生活尚算安頓得很好,無怪他短期內也沒有離開香港的打算。只是,本科念政治的他,非常關心政治,也對香港政治感到憂心。「我們有泛民派,有建制派,但沒有香港派。 (There’s the pro-democracy and the pro-government. But no one’s pro-HK!) 我認為,香港現時最大的問題是民生 - 貧富懸殊已經去到不能忍受的程度。在一個不怎樣的區,買一個不怎麼樣的單位,起價也要萬多元一平方尺,那怎麼住人?可是,議員只在政治議題上踴躍發聲,上街示威,但在民生議題上,卻沒有盡應有的責任討論。例如通過直資學校政策時,他們為甚麼不多花一點心思,力陳利弊呢?全香港最好的學校都漸漸轉成直資,很多人負擔不了,影響孩子受到均等教育的機會!可是議員不會認真辯論,因為這些新聞沒有 noise,不能為他們贏得政治籌碼。」

Sandeep 唸書時,一直很留意各個議員的動向。「討論民生議題的時候,那些天天出鏡的議員都缺席投票,甚至缺席討論。好像長毛,差不多但凡民生議案表決他都不在,只有當投票涉及政制他才會出席。上一次我們在新聞聽到立法會認真討論民生議案是甚麼時候?我也記不得了。香港民生出問題,不單單因為政制不妥,議員也要負責。」根據立法會 2012-2013 年記錄,長毛共有 45 次投票時不在場,不投票率有 20.8%,的確不少。同樣頻頻處鏡的新民黨主席葉劉淑儀,總共 72 次投票時不在場,不投票率 34.3 %;最近風頭一時無兩的田北俊,投票時更加 95次不在場,不投票率達 44.6%。Sandeep 的觀察,不無道理。

說起政治,當然不能不談近日的政制改革。「民主當然重要 - 太重要了,但空談民主而不改善民生,非常不妥。另外,我不認為我們應該否決政改。首先,基本法沒有明確給予我們公民提名的權利;基本法說好的一人一票,從狹義上政改方案也包含了。因此,把所有精力用來爭取公民提名是不智的。也許,我們應該更著力於降低提名委員會的門欖,而不是否決整個政改。現在這樣,我們的確是原地踏步。」

那麼難道,他不怕「袋住先」變成「袋一世」?「嗯,當中央說政制有可能進一步改變,也同樣代表政制可能就此定型。 只是,依現在的形勢,下一步同樣操控在中央手裏。我們一步不讓,到底換來甚麼呢?況且,我對香港人是有信心的。過去很多年,港人強烈不滿的特首,結果都下台了 - 我們反對 23 條,討厭董建華政府;結果,23條沒有通過,梁錦松下台了,董建華也下台了。梁振英為甚麼當選呢?因為唐英年太不得民心,何俊仁是個笑話,梁振英就當選了。當然,現在回望可能不合情理,但當時,群眾的情緒的確對選情起了影響。我們有理由懷疑中央政府,可是,他們也已經不是 1988 年的共產黨了 - 現在的他們比較實際。選一個香港人討厭的特首出來,對他們又有甚麼好處呢?」

家是一種社區生活方式

訪問尾聲,我們前面的阿姨還在跳舞,彷彿都不累。我收起錄音筆,準備離開。

「我多希望香港像從前一樣好啊!」 Sandeep 突然說。

「香港以前有多好呢?」我問。

「小時候,社區設施/嘉年華都比較便宜,市民大眾能負擔,我小時候可玩得樂呢!現在,中環荔園貴到不合理,又是一個有錢人的玩意。今日的香港,資本主義獨大,是有錢人的天堂,窮人的地獄,這個我哪裏不懂?」

他指指前面的阿姨。「如果你問我,家其實不過是這樣吧 - 有一起生活的朋友,老來有個地方,享受生命。」

註一:印度境內包括多個宗教派系,其中以印度教合伊斯蘭教為主,世代不和。1947 年,殖民宗主英國宣布印度獨立,原本屬於印度的伊斯蘭教領土則另外立國成巴勒斯坦。從 1947 - 1999 年,印巴總共爆發三次主要戰爭 (1947、 1965、 1971),另有多次邊疆派系鬥爭,死傷者以十萬計。

註二:Sandeep 多年來活躍於大專辯論,畢業後一直擔任亞太區內大賽評判。

註三:香港少數族裔教育政策一直為人詬病。由於沒有中文作為第二語文的正規課程,有些學校會讓小數族裔以其他語言代替中文,有些會因其中文不好而勸他們退學。即使學歷和能力優秀,很多小數族裔依然不獲聘用。關於這個議題,本系列會有另一篇文章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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