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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隱娘的兩面鏡子

聶隱娘的兩面鏡子

我們從來都堅決不相信,
生命原本就是沉默寡言,
惜字如金,
從來都不曾開口告訴過我們的身世,
而我們大部份所謂的「真實記憶」,
都僅是來自世上其他人向我們陳述的口述歷史,
不過我們大多數人都只能如實相信,
而且會重覆訴說給身邊的人聽,
同時又給自己聽了一遍又一遍,
好使自己深信不疑。
尤其是遇上月黑風高,
長夜綿綿的晚上,
就會情不自禁找個人促膝詳談,
讓故事在靜悄悄的黑夜流動,
忽然往事都這樣娓娓動聽近在眼前,
像田季安拿着聶隱娘送回的玉佩,
對倚在懷中的胡姬夢囈地說:
「渾噩中,
有個目光一直守候着,
是窈七,
任誰都拉不走。」
然後,
就是窈七之母長長的憶述:
「當年,
公主在京師帶來的白牡丹,
一夕間全都萎去。」
我們就這樣聽了進去,
傷心得掩面而哭,
然後還是最好相信,
否則我們根本再沒有其他資訊作為依據,
就和窈七一樣,
我們的身世都是由口述歷史杜撰而來,
甚至面對未來,
也只不過是一道行刺指令:
「為我刺其首,
無使知覺,
如刺飛鳥般容易。」
隨着這些口述歷史不斷重覆,
就變得越來越真實。
因為太過真實,
我們照本宣科早出晚歸日出而作日落而歸!
我們幾時敢有半句怨言?
幾時有不盡心盡力?
只是有時偶在臨場被突如其來超出劇本的干擾,
令我們完成不了任務:
「見大僚小兒可愛,
未忍下手。」
窈七的師父立刻補上:
「以後遇此輩,,
先斷其所愛,,
然後殺之。
汝今劍術已成,
而道心未堅。」
其實,
誰要道心堅固?
菩薩一早就看出破綻,
才不入湼槃,
人間人情,
非泛泛清淨無為真空妙有可比。
只可惜往往我們道迷心竅,
心存聖凡之別,
只懂高高在上,
不懂高高在下。
一心好高騖遠,
因此我們又甘心命抵,
再下山去執行差事!!
這種情境是否太熟口熟面?
因為,
我們誰不是聶隱娘?
自出娘胎一直都身不由己,
試問誰會被諮詢後才來到這個世界?
跟着被許婚被背信被帶上山修練,
或是為朝廷嫁魏博和婚背信棄義,
或是隱世學道卻心懷家國情仇,
或是身為第一夫人卻是武功高強的無間道,
或是以厭勝術在鵝頸橋賣藝求生卻招來殺身之禍。
我們都聽從生命中的口述歷史信以為真!
誰敢不信以為真?
不僅是聶隱娘啊,
出場的所有角色都得聽取屬於他們自己的口述歷史!
至道無難,
惟嫌選擇。
但山上與山下人間不同,
山上天地不仁,
視萬物為芻狗!
一切無異無別,
才能使道心堅精,
人間卻有善惡因果人倫愛恨是非,
臨場感就大大不同了!
因此,
即使我們如何虔信口述歴史,
一旦我們意識自己是一個人,
無論你的口述歷史有幾神聖高企,
我們都忽地認清了自己的本來面目:
「罽賓國王得一鸞,
三年不嗚,
夫人曰,
嘗聞鸞見類則嗚,
何不懸鏡以照之。
王從其言。
鸞見影悲嗚,
終宵奮舞而絕。」
口述歷史是一面鏡,
中途殺出的磨鏡人是另一面鏡,
前者照見的是一個角色,
後者照見的才是本來面目。
世上只有磨鏡人自磨自照,
才勉強擺脫得口述歷史的幻象結構,
故此,
聶隱娘第一次在磨鏡人身上看見自己的本來面目的無限可能性,
決定擺脫所有口述歷史的角色,
然後隱姓埋名或浪跡天涯,
但,
有誰可保証,
隱姓埋名是不是另一段口述歷史?
磨鏡人是不是另一個嘉信公主?
天涯海角,
又是不是另一道用紙人施咒的厭勝術?
有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