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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蘭卡普欽斯基故居,叩問記者之道

波蘭卡普欽斯基故居,叩問記者之道

「如果你不能成為人,那麼你就不太可能成為記者。」——Samuel G. Freedman

記者必然要客觀?還是可以主觀?這似乎是條永恆辯駁的命題。

哥倫比亞大哥新聞學教授Samuel G. Freedman曾撰寫過一本《給年輕記者的信》,他在書中劈頭質問在新聞行業中道德與客觀之間的關係,很多時候,新聞業往往以公正之名,與報道的對象保持一定距離,卻很容易掩蓋了記者作為人應有的主觀情感。

超越記者角色 流露人民關懷

幾個月前,港視劇集《導火新聞線》播出後,成為一時佳話,受到眾人的追捧,在二十四集的長度裏,觀眾得以從中窺探新聞行業裏頭的百態,還有擺盪在市場與理想之間的拉扯。第二集,老總汪海藍在《囧報》報道「明星人狗交」後被人追斬,採主方凝前往醫院探望她時說出的那番話,總令我念茲在茲︰「世界上,每年都有上百個行家,都因為要堅持報道真相的理念而失去生命,Marie Colvin、村本博之、李翔,而你卻為了一單人狗交的新聞而躺進醫院。到底對你來說,新聞是什麼?」

以上兩種叩問,也許每個傳媒人都問過自己無數次,我不懂得解答,但想起了在波蘭被譽為「國寶級」的記者卡普欽斯基(Ryszard Kapuscinski),他的職業生涯,也許可供參考。自從在五十年代成為波蘭駐外記者後,卡氏便游走於不同的戰地裏,展開了傳奇的半生,在亞、非、拉地區見證過歷史性的政變與革命。為了報道真相,他曾經被判處死刑四次、也被關押過四十多次,差一點便失去了生命,而最後卻都一一逃過了。

他的作品擁有強烈個人色彩,故此,其報道風格亦被歸類為報道文學,甚至有人稱之為「魔幻新聞主義」。從卡氏的作品中,總是能夠輕易讀到,他在見證事件時所流露出來的情感與思考,對於底層人民的關懷,也潛伏於書中的不同角落。另類形式的書寫手法,使卡氏既是記者,同時又超越了記者的角色,然而,這種體裁,是他最為人推崇,也是最為人所詬病的特點,因為被視為偏離於「英式新聞」的嚴格規範,模糊了新聞報道與文學創作的界線,尤其在波蘭記者Artur Domoslawski於二○一○年出版了Kapuscinski Non-Fiction這本傳記後,更引起了軒然大波。

縱然如此,世界對於卡普欽斯基的肯定,還是超越了他所帶來的爭議,在上世紀那個仍然封閉的共產波蘭,他為讀者打開了一扇認識世界的窗口,也確立了一種記者的典範,不安於分,對於世界永遠抱有強烈的好奇心與關懷。

收藏書與筆 藝術中尋養分

初次知道這位波蘭記者的大名,來自香港著名的獨立記者張翠容,她曾於訪問中透露,卡氏是她在新聞寫作路上的啟蒙者,我曾經在少年時候被翠容深深影響過,不斷思考關於記者這一課,而卡氏的名字亦由此烙印了在我的腦海中。不知是命運的偶然或必然,到波蘭旅行時,竟然在機緣巧合下,有了造訪卡普欽斯基故居的機會。

華沙炙熱的午後,我沿着地圖,找到了卡氏的故居。按下門鈴,開門的是一位波蘭中年女士,當我表明來意,並在交談幾句以後,始知這位女士是卡氏的女兒Zofia。我這個人生路不熟的外國人,冒昧下闖進,Zofia倒也不意外,然後徐徐引領我進客廳,裏頭坐着卡氏的遺孀Alicja Kapuscinski,看起來是個和藹的老太太。

隨即,我們走到客廳旁邊,那兒放滿了卡氏作品的所有翻譯版本,包括中文,可惜數量少得很,只有三本,分別是講述蘇聯時期的《帝國︰俄羅斯五十年》、記錄埃塞俄比亞最后一個皇帝海爾.塞拉西(Haile Selassie)的《皇帝︰一個獨裁政權的傾覆》、以及其晚年糅合個人自傳及讀書筆記的回憶錄《與希羅多德一起旅行》。《帝國》是最早被翻譯為中文的作品,於二○○七年卡氏離世後在台灣出版,讀着第一位翻譯者胡洲賢的序言,講述翻譯時那誠惶誠恐的心情,而他慶幸我們還來得及透過文字來認識卡普欽斯基。

書桌集合各地原子筆

參觀完這邊,Zofia帶領我走上閣樓,那兒是卡氏生前的書房及工作室,牆邊鋪滿密密麻麻的書籍,從藝術、文史哲到經濟學,不一而足,涉獵範圍極廣,我想,大抵如此,才足以成就這樣的傳奇,而把議題及事情往更深更廣的面向學習與發掘,應該也是記者本身的自我期許吧。Samuel G. Freedman曾對於這個世代的年輕記者有過如此盼望︰「偉大的新聞記者絕不會只停留在閱讀報章雜誌、收集新聞材料和收聽新聞報道上,而會在文學、電影和爵士樂等偉大的藝術中尋找養分和催化劑。」

Zofia從書櫃上拿下畫冊與攝影集,向我介紹波蘭種種的藝術作品,從古代到當代,翻看着卡氏生前曾經閱讀過的書藉、學習過的知識,忽爾有着無以名狀的奇妙之感,彷彿透過書本把兩人靜靜地連繫上。掩卷以後,我再慢慢地觀賞這間工作室,看到他從異地收集回來的物件散落於不同的角落,忽然,瞥見書桌一角放置了好幾個筆筒,插滿了大量的原子筆。Zofia說,那些筆也是從各地帶回來波蘭的。不禁會心微笑,果然是個身經百戰的記者,連「武器」都比別人多,只有這樣的人,才會懂得筆桿的重量。

「越過自身經驗的邊境,就是世界。」——Ryszard Kapuscinski

出國報道 起初只想體驗越境

「其實我們也有考慮過出版他駐外以前的作品,畢竟他不是一下子就變成後來的模樣,或許他早期的文字也是有參考意義的。」Zofia說。卡普欽斯基一生走過如此廣闊無垠的大地,在不同的洲與大陸留下過自己的足迹,但,到底是什麼驅使他如此想強烈認識世界?在《與希羅多德一起旅行》中,他回憶起對於出國工作的初衷,沒有任何驚天動地或激情的想法,只不過是單純對於跨越邊境有着莫名的好奇︰「我心裏只有一個非常樸素的想法,就是在一瞬間體驗一下越過邊境,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感受一下越境這一刻的心情,體會一下這一簡單的經過。我只是想到國境那邊去看看,然後立刻返回,滿足我的好奇心,解解心頭之渴,足矣。」

基於這樣的念頭,有一次,他終於忍不住跟所屬的《青年旗幟報》美女主編說出︰「我將來很想出國工作。」那時,他初出茅廬。美女主編問,想到哪個國家採訪?答案是捷克斯洛伐克。後來,他終於得到這樣的機會,只是,採訪之地從歐洲轉移至位於亞洲的印度。這位主編在卡普欽斯基臨行前送贈了一本書給他,是由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所撰寫的《歷史》,這本書影響卡氏甚深,在《與希羅多德一起旅行》的行文中,卡普欽斯基便不時流露出希羅多德是其靈魂伴侶的感嘆。

沒名人嘴臉 謙卑過日子

印度以後,他又陸續被派駐中國、非洲、拉美等地方,從最初抵達陌生異地的青澀與彷徨,透過經驗的不斷累積後,他慢慢確立了屬於自己的報道方式,亦逐漸蛻變成為日後被人讚頌的傳奇記者。「我的父親很喜歡跟年輕人聊天,像他這樣一個如此知名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卻跟普通人無異。」我想,那種無異非關經歷,而是經過了無數異常的日子後,還能保持最謙卑的姿態,不會賣弄明星記者的嘴臉。

黃昏時分,該跟她們告別了,臨走之時,Zofia怕我會肚餓,送給我一盒紅桑莓,還有一些糖果,叫我帶在路上吃,還送我到附近的地鐵站。暗暗感動,我不過是個突如其來的訪客,是名副其實的打擾,而她們卻熱情友善如斯。到了最後,Zofia勉勵我要保持對於新聞的熱誠,她知道,她的父親畢竟影響過好一些人。

卡普欽斯基著名報道

先後被派駐印度、中國、非洲、拉美等地方,採訪過非洲在解殖過程中所爆發的各種內戰,如一九六○年代初的剛果內戰、從一九七五年開始並長達二十七年的安哥拉內戰;發生在伊朗的伊斯蘭革命、洪都拉斯與薩爾瓦多之間的「足球戰爭」、土耳其入侵塞浦路斯……這些重大的歷史事件,都一一成為了他筆下的書寫對象。

(原刊於2015.9.6《明報星期日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