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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mbo】二十一世紀網絡公審

【Jumbo】二十一世紀網絡公審

原載於《Jumbo》48.2 P.34-38
ISSUU網上版:http://issuu.com/_hkbusueb/docs/jumbo48.2

六月十八日,香港人見證了政改在八票贊成下遭否決,連串鬧劇過後,政治局勢仍未轉明朗,黨派、高官間的角力潛藏暗湧,民主運動的前景亦模糊不清;然而,網絡上卻有另一番景象,政改前後一個月,就有好幾宗令網絡世界沸騰的事件接踵而來。網民、作家和名人紛紛評論,立場鮮明,不但為事件升溫,更吸引不同媒體為事件詳細報道。五月下旬,無證男童肖友懷居港一事惹起爭議;數週後,有因八仙粉塵爆炸意外所引發的「張潤衡風波」;再隔一週,歌手香蕉奶集資發行唱片和童星楊鎧凝寫真集事件的負面評論,充斥整個社交網絡。在愈趨政治化的環境下,評論不再單單針對強權築成的高牆,只要事件有一絲政治的味道、或稍有違反道德規範,都可能引起網上廣泛而尖銳的批評。在上述幾宗事例當中,發酵速度最快、討論最為激烈的必然是「張潤衡風波」。不到兩週,此事的焦點已從被指不尊重傷者的「水煎包」留言,變為對張探訪傷者動機的質疑,然後演化至追究他多年前在八仙嶺山火意外的責任。隨著事件一路發展,網民於社交媒體建立討論的專頁、四處搜羅「犯罪證據」,各方評論人亦撰文支持或抨擊,對峙者以「左膠」、「本土派」互相稱呼,壁壘分明。事件愈演愈大,聲勢遠遠蓋過塵爆傷者的狀況。

無庸置疑,網絡輿論的威力日益增加,不但影響他人對事件的理解、看法或價值判斷,有時更轉化為行動,甚至在社會產生實際的後果──在巨大的輿論壓力下,肖友懷最終自願遣返中國;張潤衡辭去香港灼傷互助會副主席一職;香蕉奶發起的集資項目遭音樂蜂取消;楊鎧凝的寫真集於開售一天後極速下架。

世代之爭:網絡與主流傳媒的較量

主流傳媒一直擔當主導輿論方向的角色,但在最近這些事件中,它們卻未有一如既往地發揮作用,反而每每都是待事件發酵成熟至一定程度,才開始跟進。主流傳媒較以往更重視網絡輿論,例如蘋果日報的記者會關注香港高登討論區(高登)的動態,從中選取有價值的消息作報道。讀者應對今年六月發生的佔旺男被控涉嫌襲警案記憶猶新:被告梁志偉於佔旺期間,涉嫌踢中警員小腿而被控襲警,起初無法證明清白的他在高登呼籲網友提供案發片段,結果成功找到相關片段呈堂,最終獲裁定罪名不成立。此事的經過被主流傳媒報道,而這則新聞最重要的價值,非在梁成功脫罪,卻在於高登網民成功利用網絡,透明公開地收放資訊、蒐集有力的證據,擔當所謂「第五權」的角色,有如傳媒一般監察社會。

在新聞自由逐步收窄的香港,一些自我審查、報道偏頗的主流傳媒(即傳統的報章及電視台)早已惹人垢病。現時網絡和社交媒體已做到與主流傳媒在資訊發放、監察社會上,相輔相成,但它有可能超越、甚至取代某些變了質的媒體,為公義發聲嗎?

盧斯達:要有主流傳媒外的「新」媒體

近年活躍於網絡評論界的作家盧斯達,於接受本會訪問時表示肯定網絡的力量,並認為公義只能存於主流傳媒之外:「例如,所有主流傳媒都將從大陸過來香港走私的人形容為『水貨客』、內地人,只觀其用詞已知其立場。它們幫錯事塑造正面形象(spinning),面對不公義的事亦會因利益問題而避而不談。網絡則不能隻手遮天,沒有霸權式話語權,因為受眾已不滿足於單一角度。主流傳媒操控了發表言論的權利,但在網上評論卻不會被滅聲,縱然可能少人聽到。而(網絡上的)意見領袖亦不能主導方向,要跟著民情。」過往的傳媒擁護香港的核心價值,標榜自己為「香港良心」,但今非昔比,而盧更認為主流傳媒已不再以香港作為本位:「當某些傳媒的資金來自其它政治勢力,就自然不再以香港為服務的中心,有時更會以外人的身份向港人招降,說『大媽舞』其實都是一種『城市風情』,講一些脫離群眾的說話。相比之下,網絡成了香港最地道的東西,當群眾發現每日發生的事與報紙上所見的不同,與現實嚴重分割,他們便開始不相信主流傳媒,反而上網看其它人的評論。」

恰恰與主流傳媒相反,積極參與網絡評論的人,以年輕人為多數,盧認為,此情況反映了話語權上的世代之爭:「現時社會掌權的都是生於嬰兒潮的人(編按:生於1946-1965年,現齡約五十至七十歲),這個世代的人主宰著主流傳媒,擁有能夠反映他們情況的媒體,如《蘋果日報》、《經濟日報》,但年輕人卻沒有。我們也同樣需要反映自己情況的『新』媒體,『新』所指的並非硬件,就算上一代的人去辦網媒,但所服侍的對象和模式都與主流傳媒無異的話,也是毫無意義的。老青兩輩想法不同,各自借助他們擁有的資本爭奪話語權,但年輕人處於劣勢,所以選擇依靠網絡。」

區家麟:網絡牽動主流傳媒 讓普通人發聲

而資深傳媒人、專欄作家區家麟在接受本會訪問時亦認為,一般市民難以在主流傳媒的世界裡表達意見,除了因缺乏機會外,亦因媒體被人控制著,但網絡讓無權勢的普通人亦能得到發聲的機會。同時,網絡輿論有快速、易於流傳及情緒化等特徵,在主流傳媒渴求大量的資訊填充版面的情況下,某些媒體的部分內容會被網絡牽動,所以網絡評論可以比主流傳媒造成更大的影響力。

透視批判的聲音:為何誅心和謾罵?

既然網絡已無可避免地與現實生活緊扣,甚至在社會造成可大可小的實質影響時,網民評論時心態就尤其值得留意。若有在社交媒體活動,便不難發覺評論似乎都以批判和質疑的為多,網民普遍傾向以負面角度詮釋事件,而負面聲音所引起的迥響亦遠比正面的大。其中一種帶有較強烈負面情緒的評論,莫過於「誅心之論」,即置事件整體的脈絡於後,以事件主角的動機為評論的中心。

盧:誅心源於不想被「消費」 責罵因對社會不公憤怒

盧作為網絡作家,經常留意大小網媒和討論區的動態,他認為到「誅心之論」不一定是無中生有,並觀察到誅心是因為群眾不希望在一些敏感的事件上被「消費」,例如談到網民質疑香蕉奶於雨傘革命間期唱歌的動機,他表示理解:「香蕉奶被人認為『攞光環』,源於他在(雨傘革命的)行動升級時在台上唱歌,而台下的人則被打,沒人理會。大家整個行動很失望,因此對有關雨傘革命的所有事都變得很敏感,認為一場屬於大家的運動不應被廉價地『消費』。」

當事件不斷升溫、批判的情緒愈來愈高漲,失了分寸的評論便成謾罵。謾罵是一個常被提及的網絡文化,表面上是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但它現在反映的不但是一種不理智的欺凌心理,更是愈來愈政治化的社會環境,盧指:「網絡輿論由情緒主導,有一些人會因對事件不忿而毫無道理地罵人,而有關政治的事件容易觸發情緒,令事件主角成攻擊目標。例如肖友懷事件關係到大陸人來港騙福利,這是一直為港人所厭惡的;而張潤衡是青年事務委員會委員和傑出青年,已是半個在建制內的人,當大家聯想到他有可能在二十六年來沽名釣譽,利用八仙嶺山火意外取得利益,會認為這是不公義的。這些事件其實能反映一種社會性焦慮,和群眾對大環境的憤怒。」

區:質疑需有合理推論 責罵前可換位思考

另一方面,區認為質疑別人的動機並非一定錯,關鍵在於評論有沒有合理的推論:「質疑一個人有不良動機,先要從各方面事例、過往歷史、(他)一向做事的模式作出推論。比如說梁振英政府,他們一貫做事的模式很清楚,所以當質疑的對象是政府時,往往有明顯的理由。但問題在於,現時有些人寫評論時太快猜測別人的動機和下定論。要分辨一篇評論的高低,要將之與事實作對比,看它貼不貼近事件的發展。誅心論可以出現於評論,只要它在有足夠的資料和證據下成立。」

網絡充斥謾罵文化,參與網絡討論時,區認為責罵他人時可先退後一步,思考事件主角的處境是否值得狠罵:「以張潤衡事件為例,我其實不排除他有份造成該次山火意外,但如果他有做錯事,山火發生當年他亦只是名中一學生,當張潤衡那時做的事不是他(心智成熟下)的選擇,我們又應否視他為責怪的對象?假若將自己代入當事人的處境,自己會否做同樣的錯事?再以基真小學事件為例,兩年前女童墮樓時,我會給那兩位副校長一點同理心,考慮當時他們可能因驚慌而跟從校方指引,不叫救護車,但在一年半後,他們仍然在法庭死不認錯,傷害死者家屬,沒半點同情心地為自己開脫。我代入其處境後,依然覺得離譜,便會責罵。」

人云亦云的大多數?論標籤與盲目跟從

各種意識形態的標籤頻繁地出現在網絡評論中,諸如「左膠」、「港豬」和「法西斯」等,只看一個人使用這些標籤的習慣,便能對他的立場略知一二。但當標籤更成了討論的焦點,兩位評論人對此又有何看法?

區:標籤框起讀者感覺

區認為,現時的標籤在評論中的意義不大外,亦會令討論焦點偏離事件中心:「有很多標籤是情緒用字,定義不清、容易引起注意。在大部分情況下,一個人的態度不能用一個詞語概括,儘管有時未必是濫用,但有人會為求方便、過癮,又或為了令討論偏離中心而用上標籤。標籤會框起讀者對某事件的感覺,可以說是政治宣傳的技巧。」

盧:標籤有助人們貼近事件

盧則認為,標籤本身不是問題:「近年標籤增加,其實反映了大家不懂得如何分析香港愈來愈複雜的政治和社會狀況。標籤本身令人容易理解不同派別,給人一個普遍的概念,有助人們貼近事件,如果純粹為了不標籤而不標籤,是無法表達自己的意見的。雖然,標籤有時被人濫用而變成了空洞籃子,但標籤本身不是問題,因它有實質所指的意思,這視乎(讀者)對它有沒有足夠了解;標籤別人不是問題,重點是(一篇評論)有沒有標籤以外的東西,令評論有深度。」

避免盲目跟從 多看他人評論以建一己看法

網絡評論源源不絕,不想迷失於其中、人云亦云,淪為盲目附和的傀儡,區和盧都認為最好的方法是多看不同來源的評論。區指在了解不同角度的觀點後,要懂得存疑,然從建立出自己的觀點:「每個人要選擇值得信賴的評論,有些明顯是為了『呃LIKE』的不用多講;有些追求高點擊率的,讀者要小心留意作者是發自真心,抑或為了賺錢。網絡上的評論即時、快速,能於瞬間向讀者提供觀點,但同時亦代表當中的觀點可能不全面,甚至是錯誤,所以面對不知真假的觀點時,要多看其它人的寫法,並互相比較,從而分清哪些是真實和可信,建立自己的觀點。」盧亦認為多看他人的評論,可令自己對事件的認識更立體:「網絡亦有意見領袖,當然亦會有一群盲從意見領袖的人。在社交媒體上,隨意地看評論的狀態不會令人深入思考,要持續地獨立思考其實很費力,但多看不同來源的評論有助了解一件事的全貌,而當看的數量夠多時,便會產生質變,使自己的看法更立體,至少對事件有合理的理解。」

除此以外,區認為,作為受眾,瀏覽網上評論時所抱持的態度亦需留意。他觀察到現時很多網民在社交媒體讚好或轉貼資訊時,都抱持著過癮、貪得意的心態:「不會有人時刻都認真看待網絡世界,亦不會全面了解(網絡評論所提到的)事件和箇中的細節,要求每次讚好或轉貼資訊都先三思而行,是不切實際的;但在讚好或轉貼的同時,已變成訊息傳播者,如果面對的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你的分享固然有意義,若面對的是謠言或假事,你便成了幫兇。在這個時代,作為訊息傳播者,最基本要守著『資訊要真實、推論要正確』的原則,因為網絡的真實有賴每個人去維持。」

後記:一名「高登絲打」的觀察

筆者的高登年資已有六、七年,經常流連在網絡公審的發源地,見證了林林總總在網絡發生的爭論。

對於「高登巴絲」來說,網絡,是伸張正義的地方。「巴絲」在網絡上發表自己的意見,自己進行搜證,將一張張底牌揭開。這樣的公審,縱使最後不能找到真相,但至少能引起討論。

對在高登以外的人而言,「巴絲」是英雄主義的代表。他們自以為是英雄,透過網絡公審,去將整個社會撥亂反正,打著「伸張正義」的旗號去精神凌虐他人。杜絕網絡公審這個行為,正是剷除社會上的毒瘤。

兩個世代,有兩種不同的聲音。網絡公審源自年輕一輩對社會的無力感,他們認為現時的各大主流傳媒都有既定立場,不會報道一些對他們來說,沒有新聞價值的事件,更遑論為他們發聲,所以他們唯一能發聲的平台,就變得只有網絡。但從「推上報」、「記者朋友」這類型的回覆可見,「巴絲」們都深知網絡力量一定不夠大、不夠廣泛,要在社會造成更大的影響,還要多得一班會留意高登的記者。
 
兩個框架之間是否有存在必然的矛盾,若有,又會否有融合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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