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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降者必將再度升起(在漢諾威重讀萊布尼茲之二)

下降者必將再度升起(在漢諾威重讀萊布尼茲之二)

漢諾威就和許多德國重鎮一樣,在二戰當中遭到重創,足足有超過百分之九十的市中心建築被盟軍炸毀,能夠復原重建者則如九牛一毛,所以今天這座城市沒有多少真正的古蹟留存(相比起其他德國小城),可供遊客賞玩的所謂老城區,不過兩三條短街而已。難怪原籍漢諾威,後來走遍大半個中國的德國青年作家雷克一聽說我今年要過去十幾天,便笑:「呀?這麼無聊的工業城市有什麼好玩?它就像河北的石家莊,都是省會,都很沉悶」。是的,它一點也不好玩,沒有人是專程去那裏旅遊的。大家過去都是為了工作,和「福士」汽車開會,參加「CeBIT」資訊科技大展,以及「漢諾威工業博覽會」,會開完了,展覽結束了,人也就跟着走了。便連它的大學,也是只憑理工著名,為德國培養了一大批工程師,兩個諾貝爾化學獎得主,加上一個物理學獎得主。它的球隊「漢諾威96」,在最近的德甲排名裏頭好像排在第十七位。

這座單調工業城市唯一有過全球影響力的文化名人,恐怕就是萊布尼茲了。所以漢諾威大學十年前把校名改成「漢諾威萊布尼茲大學」,有些稍帶歲數的十九世紀大樓也冠上了萊布尼茲的名字,便連街上的咖啡店和藥房,亦有叫做萊布尼茲的。當然,別忘了那有名的「萊布尼茲」牌小熊牛奶餅乾(『7-11』都有得賣)。看來,這位當年宮廷老臣,樞密院法律顧問,果然是漢諾威市民最引以自豪的先人。

可三百年前,1716年11月14日那個寒冷的晚上,這位剛過七十的老人走得卻是那麼孤獨,發現他已死在床上的是他的秘書。第二天夜裏,他的棺木被馬車運走的時候,街道上冷冷清清,恰如漢諾威城當年對他的態度。三百年後的今天,我在他故居遺址(那座老宅早不復存)附近夜遊,路面石塊濕滑,街燈昏暗,靜悄悄的空氣彷彿還帶着那一晚的寂寥。一個月後,舉行葬禮,宮中沒有一人前來致上最後敬意。他生前力促「柏林科學院」的成立,是今天這所德國權威學術機構的始祖(所以現在他們頒授的其中一個大獎就叫做『萊布尼茲獎』);但柏林科學院沒有為他舉辦正式悼禮。他是倫敦皇家學會的會員,當年曾經向學會成員展示他發明的手搖計算機,讓大家非常振奮,因為那部機器不只能做四則運算,而且還能運算開方。它背後的原理是一套分等級的圓柱,這種設計不只是到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還被「IBM」沿用,還在某程度上先導了圖靈的發明,所以今天有些人會把電腦的發明追溯到萊布尼茲身上。當然,他真正影響當今資訊科技的地方,是他發明了二進制。儘管如此,皇家學會也覺得為他致哀不太合適。

最令人吃驚的,是當年漢諾威王室的家長,英王喬治一世,他正好回到老家德國,駐蹕漢諾威城外不遠的地方。可他竟然一點表示也沒有。說到這裏,很多人都曉得今天統治英國的溫莎王朝有德國血統,但英國皇家與德國的血脈關係其實早在上一個朝代便已經開始了,那個王朝就叫做漢諾威王朝,它的第一任君主正是喬治一世,其末則是大名鼎鼎的維多利亞女皇。這大概是今天少數專程去漢諾威旅遊的外國人多半都來自英國的原因吧,情意使然。

為什麼好端端的一個德國地方王侯,會跑去接任英國國王呢?其實,這只不過是現代民族國家完全底定之前的歐洲常態,貴族與貴族婚配,王室和王室聯姻,再透過複雜的繼承法則操作,就有了許許多多跨地跨國的統治王朝。其時極力操作這事,使漢諾威一個區區德國新貴家族(在萊布尼茲剛剛替他們家效命的時候,他家甚至連神聖羅馬帝國選帝侯的資格都還沒有),能夠越海繼統的,正是萊布尼茲他老人家。現代人或許會感到奇怪,難道喬治一世就一點也不感恩嗎?人家可幫過你當上英國國王呀。也許我們今天會以為英國國王很了不起,而英國當年也真比漢諾威一個小小公國強大不知多少倍。可是在這個小公國的專制政體之內,喬治公爵卻是呼風喚雨的絕對王者;到了英國那邊,喬治國王反而得受到議會的重重制約,無一事順心。所以喬治當初根本不願意接下這個表面光鮮的王位,後來他也果然成了英國現代內閣政體浮現,王權更遭侵損的標誌人物,而為他服務的「首席財政大臣」沃波爾(Robert Walpole),則被後人視為第一任英國首相。

雖然萊布尼茲想過要離開漢諾威,跟隨少主前赴倫敦,但喬治一世卻不願把這位在英國名氣也很大的老學者一併帶去,理由正和皇家學會對他後來離世時的淡漠反應的原因一致:那時候的英國上層社會都不喜歡他。

問題出在牛頓和他兩個人的爭端,更準確的講法是牛頓粉絲團對他的大肆詆毀。我們後來曉得,牛頓和萊布尼茲先後獨立發展出了微積分,而後者創立的符號系統不只比前者優越,而且還成了日後計算的主流。不過,在當年乃至於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面,英國人卻都認為是萊布尼茲剽竊了牛頓的創意,群起攻之。在牛頓默許之下,他的崇拜者不斷發佈文章抨擊萊布尼茲,各式各樣的嘲諷。萊布尼茲太忙了,只能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替自己寫幾篇東西澄清,於是時勢自然不在他這一邊。萊布尼茲死後十年,牛頓的葬禮辦得風風光光,英國人以對待國家英雄的態度把他的靈柩安放進西敏寺,恰好和萊布尼茲那淒冷的結局形成對照。

為什麼流行書籍裏頭形容得很會討好權貴,全力攀附王侯的萊布尼茲會落得這般下場?為什麼其時聲名不善的萊布尼茲又會變成現在的漢諾威以及全德國的驕傲?我猜,答案可能得從他那句名言背後尋找:「這個世界是一切可能世界當中最美善者」。

萊布尼茲的棺槨上頭刻滿了符號和詩句,其中最顯眼的是道螺旋線,那是煉金術裏常見的符號,代表着拉丁箴言「下降者必將再度升起」(inclinata resurget)。在一切可能世界當中,或者就有一個萊布尼茲必將升起的美好世界。

原文刊在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