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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這城市的死與生

香港這城市的死與生

本周我看了兩齣戲:一齣叫香港人繼續沉醉夢裡,永遠不要再醒來,看後讓我抑鬱了數天;另一齣叫則我們勿忘初衷,努力重新掌握自己的命運,看後心情才平伏了一些。

簡略而言,一齣叫香港快去死,一齣則企盼她仍能重生。

一、董建華/團結香港基金會

第一齣戲乃是團結香港基金會的創業巨獻──《土地房屋研究報告》,邀得前港大首席副校長王于漸教授粉墨登場,硬銷他廿年來不遺餘力的房屋商品化計劃。報告提出將新建成的公屋「半賣半送」,目標是要令全港八成住戶置業;此外未來要開發9000公頃土地,包括將郊野公園地改作建屋之用。

當然,報告最重要的議程還有一個,就是批評政府土地改變用途的審批程序過慢,以及補地價的的機制不透明。 此乃是明白無誤地,完全在幫地產商改變土地用途鳴鑼開道,為數以千公頃計土地儲備的商品化說項。(67頁) 不少評論更認為,報告提出郊野公園建屋只是聲東擊西,如何協助地產商加速開發手上土地,才是報告骨子裡的終極關懷。

無論如何,團結香港基金會的研究報告,盡皆一面倒向土地及房屋商品化傾斜,緬懷1980、1990年代股樓泡沫帶來的時代亢奮,不思生產坐享其成的暴發夢,這已是不爭的事實。就如2010年,王于漸接受《東周刊》訪問時便曾表示:「我們二十出頭時,受惠於香港七十年代的經濟起飛,那時內地搞文化大革命,根本無人跟我們競爭。後來內地改革開放需要人才,我們又正是被搶用的一群,即使到現在,『五十後』的經驗和才幹仍被社會需要,你看任總、馬時亨離職後仍可投身其他機構便知道了,一切歸功於歷史時勢。」

報告立論背後的其中一個假設,大概是香港人想買樓已想瘋了,無論如何不摘手段,一輩子就只是要買一層樓。卻忘記在1997亞洲金融風暴之後,(作為團結香港基金創辦人的)董建華的「八萬五」建屋計劃,是如何造成地產泡沫爆破,將香港推往經濟崩潰的邊緣。短短十數年前沉痛的歴史教訓,在利字當頭面前早已忘得一乾二淨,而報告則濶佬懶理將「八萬五」重推一次。

若非看到這份讓令人心驚膽戰的報告,也不會費神望望團結香港基金會的網站。有細心的朋友便發現,早前近百人聲勢浩大的顧問團名單,已在網站上不翼而非。徒剩下卻是大商家和大財團的大堆口號,什麼「香港優勢」、「內地機遇」、「香港品牌」、「競爭力」、「奮鬥」...當然少不了是「大有為」這熟口熟面的三隻大字,實在很難不令人想起董建華年代,那種不問情由、藥石亂頭的管治作風,最終則大大鞏固了官商勾結、利益輸送的「地產霸權」體制。

眾所周知,經過沙士和廿三條立法等一連串政治經濟危機,董建華在2005年任期中途黯然「腳痛」下台。以曾蔭權為首的「文官治港」取代「商人治港」,亦一反董治時代的大有為作風,七年任內香港社會經濟難免停滯不前。2012年的第三任特首選舉,在民心思變的大氣候下,再加上唐英年面對種種醜聞困擾,結果意外未能重拾「商人治港」的軌跡,反由異軍得起梁振英以689票當選。一時「專業治港」、「黨人治港」眾說紛紜,「商人治港」彷彿已是年代久遠的歴史陳跡。

從商人、文官到專業(或黨人)治港,政治格局彷彿已出現翻天覆地的轉變;但同樣顯然易見的是,從文官、行政會議、功能組別、選委會/提委會以至不同專業領域,多少均可在這粗略稱為「地產霸權」的體制中,混水摸魚,分一杯羹。除了個別極其明目張膽的例子(如許仕仁),最終免不了要犯上官非;其他貪得無厭、中飽私囊的例子(如陳茂波),似乎已愈益由地下走向地面,市民對此亦愈來愈「習以為常」。

事實上,「商人治港」早已如腫瘤一般,化整為零,急劇擴散至香港每一個領域,蠶食社會經濟的發展成果。2017年團結香港基金推出的特首候選人,勢必成為689的主要競爭對手;但無論最終誰勝誰負,「地產霸權」體制在他們手上均只會進一步坐大。This city is dying, you know?! 已絕非《天與地》裡的Joe Junior,又或是文青飽食終日的無聊歎喟。

二、楊千樺/ 哪一天我們會飛

第二齣戲則是黃修平繼2013年的《狂舞派》後,再度激盪人心的《哪一天我們會飛》。和前作一樣,電影同樣站在新生代的角度,上下求溯我城的未來;但就更加入中生代的失落和追悔,蘊含導演夫子自道的自省精神。

事實上,《哪一天我們會飛》的格局和《天與地》十分相似,廿年前後香港的對比異常鮮明。對於七十後的香港中生代來說,1990年代初仍是少不更事的年代,但追尋夢想的空間已走到極限,所餘無幾;年青人只能在1997臨近的陰影和大中華崛起的躁動中,掙扎求存,彷彿夢想(不無反諷地通過陶傑指出)只能遠在英國落葉歸根。而少年老成的余鳳芝 /蘇麗珊,則早已洞悉畢業後人皆變成社會的齒輪,在師長硬銷的人生計劃面前難免失語。

和《狂舞派》一樣,《哪一天我們會飛》並未對夢想作出過多的美化,兩齣戲均更強調現實逼人的困境。就正如導演在某訪問中一語道破,是土地壟斷的問題令人窒息,樓太貴令香港人勞碌一生,香港根本不是給人發夢的地方。即使如戲中一直堅持飛行夢的蘇博文/吳肇軒,最終亦只能偷偷駕駛小型飛機飛往他的天堂,亦是如斯赤裸地,道出了堅持理想所必須付出的沉重代價。

長大後的余鳳芝 /楊千樺和彭盛華/林海峰,正是香港上班族日常生活的殘酷寫照,但欠缺火花的婚姻生活就更消磨人的意志,淡淡道來卻是異常蒼桑和悲涼。重返母校既是追尋過去的人和事,更是重新尋回自己的起步點,令她們在片末看來已重新振作起來,重拾歲月不能磨滅的昔日情懷。這既似是為導演自己打打氣,也叫所有香港人勿忘初衷。

但當中滲出的無奈,卻又如此揮之不去。

在2015年,我們見證了兩齣堪稱楊千樺成熟期的代表作──除了《哪一天我們會飛》外,還有關信輝導演的《五個小孩的校長》。余鳳芝和呂慧紅竟是如斯貼近,同樣在道出中生代的中產階級,在面對香港困局失落和追悔之餘,仍然有所不為和有所堅持,並沒有被時代的洪流淹沒;仍對原初的赤子之心不離不棄,莫失莫忘。

楊千樺的形象儼然成為雨傘運動過後,沉鬱香港中指引前方的一線曙光。

三、哈維/或消極地接受,或無思地擁抱

正如我在早前《五個小孩的校長》的評論中指出,電影中最常出現的兩句對白,其一是清潔阿嬸每日掛在口邊的:「今日唔執聽日執」;其二是呂校長經常掛在口邊的:「你有乜野夢想?」其實兩個角色和兩句對白,正好形成了香港社會上的兩極心態:其一是對吃人體制的認命和跪低投降;其二則是縱使不一定看到希望,但仍有所堅持和執著,對自己和別人的未來願意作出承擔。

假如單純作為一套的勵志電影,無論是《五個小孩的校長》或《哪一天我們會飛》,無論大人或小朋友都會一致同意:人不應輕言放棄,人應該要有夢想!但假如回到現實的香港,則大概99.99﹪的人都會認為,吃人體制根本絲毫沒有動搖的可能!由此可見將要把香港殺掉的,絕非只是那一少撮的權貴階級,更是包括你和我這些認命跪低的香港人,自願選擇投降和放棄夢想──既然心想無法戰勝吃人的體制,那就犬儒地化身成體制的一份子!

在我的新書《流動、掠奪與抗爭:大衛.哈維對資本主義的地理批判》中,曾經引述哈維以下的話:「大致上,我們已把共創城市的個人權利,拱手讓與地主、發展商、金融資本和國家。他們是塑造我們城市、亦即塑造我們的主要代理人。我們已放棄自我創造的權利,並將之交到資本的手裡。對資本利益打造的日常生活模式,我們或消極地接受,或無思地擁抱。」(109頁)

同樣套用葛蘭西的話,這種普遍人消極無思的「默許」,正是文化或意識型態霸權賴以建立的基礎。它有別於強權暴力的高壓統治,並不會令人感到過於反感;剛好相反,它只是致力讓人變得庸俗和麻目,因循苟且地「黏附」在日常物質需要的滿足上,失卻追尋自我創造的想像和夢想。

若以更淺白的方式描述,資本打造的體制總是力圖游說人們忘記──在簡簡單單的吃飽穿暖之後,忘記誰在主宰我們的生活;在安安穩穩的起居作息之間,忘記自己原來想過的人生。

新書巡迴講座:

《流動、掠奪與抗爭:
大衛.哈維對資本主義的地理批判》
David Harvey's Geographical Critique of Capitalism

作者:鄒崇銘
出版:台北南方家園出版社
日期:2015年10月

11/20 (五) 19:00-21:00
序言書室/Holf Yuen(正念財經台)
「環球金融,地方智慧」新解

11/22 (日) 16:00-18:00
深水埗大南街200號/關綜聨
社區為本的城市權利運動

12/5 (六) 14:00-16:00
香港理工大學PQ304/蕭裕均
右傾悶局下的左翼地理批判

12/6 (日) 18:30-20:30
銅鑼灣誠品書店/區龍宇
土地抗爭與在地左翼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