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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鋒的隱匿 ——記先鋒文學30週年

先鋒的隱匿 ——記先鋒文學30週年

「1987年秋天我收到第五期的《收穫》,打開後看到自己的名字,還看見一些不熟悉的名字。他們作品的敘述風格也讓讀者感到陌生,這一期的《收穫》後來被稱為先鋒文學專號。」11月27日,在北京師範大學舉辦的「通往世界性與現代性之路」:紀念先鋒文學三十週年國際論壇上,余華講起了自己的「先鋒文學初體驗」。

當我們將「先鋒文學」的歷史定位為三十年的時候,意味著我們將1985年當做了這一運動發端的年份。自20世紀初開始在世界各地前後興起的表現主義、存在主義、精神分析、魔幻現實主義等思想藝術方法,在一幫20歲出頭的中國作家筆下爆炸。他們的作品以「不像小說」被各大刊物拒絕,而集中出現在由巴金老先生庇護《收穫》雜誌上。余華、蘇童、格非這些名字,同《西北風呼嘯的中午》、《妻妾成群》、《紅高粱家族》這些作品一起,成為了這場回歸文學本身、破除烏托邦幻想、消滅傳統閱讀習慣的實驗性運動留下的遺產。

先鋒文學的性質並非高深莫測,甚至比它的文本——充滿冗長修辭的翻譯式文體、缺乏系統性展示的西方理論、洋溢著性衝動的青春期狂熱——要好懂得多。它是1949年,中國文學獨立發展脈絡被「文學創作為政治服務」口號攔腰掐斷,經歷反右、文化大革命的劇烈震盪以後,重新站起身來呼吸一口新鮮空氣的自然趨勢。和戊戌變法、五四等啟蒙時期的情況一樣,西方現代性確立後的各種思潮蜂擁而來,不分先後地充實那一代年輕人的閱讀經驗。而長期被壓抑的自我意識、個體情緒,就在他們尋找自己在文學界地位的時候表達出來。 《上海文化》主編吳亮就說,「先鋒文學最大的秘密,就是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秘密。」這些秘密加在一起,成就了《收穫》,也成就了先鋒文學。

余華回憶道:「晚上的時候,程永新和我們一起返回華東師範大學的招待所,在我們的房間裡徹夜長談。深夜飢餓來襲,我們起身出去找吃的,我們爬上搖晃的鐵柵欄門翻越出去,吃飽後再翻越回來,剛開始動作很笨拙,後來就越來越輕盈。」據他自己的意思,這象徵著當年他們如何衝破如華師大深夜緊閉的鐵柵欄門一樣的文學觀念,而我,倒是從中追想起那個亂而不淫的80年代來。文學刊物在大眾間普遍流傳,詩人和作家到處演講引起各地粉絲爭先恐後的崇拜之情,北京城的二環路邊十步一個神情恍惚的文學青年。難怪蘇童今天要感慨:「青年時代的我出於衝動和破壞的寫作,沒想到成了先鋒文學,這或許是我青年時代的幸運。」如今的青年要創業,國民偶像是馬雲,試圖以寫作打動女人的心,在十八歲出門遠行的路上是要多經歷些荊棘坎坷了。

「先鋒文學」被譯成Avant-grade Literature,在會上遭致了法國前任外交官、翻譯家Francois Sastourne的反對,Avant-grade對應是「前衛」一詞,而「先鋒」在社會主義的話語體系裡另有別的意味(如「少先隊員是中國革命的先鋒隊」)。暫且不論「先鋒」到底是什麼,「前衛」的意涵引起我內心的疑問:如果Avant-grade已經變成了一種值得紀念的時代特徵,這對現在的年輕人是多大的諷刺呢?未來我們定義自己,難道是「老土的一代」?前衛和先鋒已不再成為繼續的可能了嗎?與會學者Andrea Rienmenschnitter給出的框架多少解釋了這個問題:當初人們在閱讀和寫作上所提倡的多種可能,已轉化為世人普遍提倡的文化多樣化(culture diversity),緊密地同消費主義(consumerism )結合在一起了。這種形勢下再要凸顯個人特徵,就難免被標籤化(labeling),淹沒在商業社會的資訊洪流中了。

先鋒文學是80年代末的文青們的床頭讀物,是生於90年代的孩子們的中學課本,也是00年代零星散落在西方世界的東方想像。三十年過去,除了在學術會議上不甚嚴肅的舉止和手裡放不下的一根香煙,這些先鋒作家們好像已經和滿北京城衣冠楚楚的專家教授並無二致;論壇所要「通往的世界性與現代性之路」,也在60後批評家嘴裡變成了象徵性的符號,好像我們曾經接近的這座卡夫卡的城堡,現在又永遠走不到它的腳下了。

還是余華那個翻牆走出華師大的故事最真誠。還記得結尾是什麼嗎,是他們費了好大勁爬出了鐵柵欄,卻在填飽了肚子之後又翻了回來。從此以後,他們便熟練輕巧地在兩端翻來倒去,順利地成為圍牆內外的求生者,直到那搖晃的鐵柵欄被拆除為止。或許先鋒們便是以這樣的形式,隱匿到歷史的濃霧裡去了。

PS 很有趣,這篇自發寫的報導投到了幾家媒體都說已經派人寫了,於是遭遇了和當年先鋒文學一樣的退稿,淪落到這裡,實在也是一種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