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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流中一股暖流——《100円的愛》

寒流中一股暖流——《100円的愛》

2015年,上映了不少優秀的日本電影,剛於亞洲電影節放映、將於一月公映的《100円的愛》,無疑是今年看過最佳的日本電影。

影片開首幾個鏡頭,叫人屏氣凝神,畫外音「54321站起來」鏡頭由一盞白光燈沿一條繩往下移、在強勁的音樂節拍下,鏡頭移到一堆零食雜物和幾隻腳趾、拳擊電子遊戲、一個長髮女生按着遊戲鍵,大特寫她喝樽裝可樂、從煙包取根煙出來點火、婦人在店煮便當、長髮女生穿睡衣專心看電視邊抓背,幾個鏡頭迅速地交代了女生的處境。然後,藍調結他悠悠響起,一子(安藤櫻飾)虎背熊腰一身睡衣、大搖大擺地騎單車的背影,在藍色街燈底下行走格外明亮,音樂愈奏強烈卻教人倍感寂寞,畫面流動卻蘊藏一份靜態。在明亮的100円便利店門前,一子煞停單車,一件一件零食啤酒成為她深宵良伴,這裏是夜間出沒一族的「深夜食堂」,口琴奏起加上沉厚的爵士鼓,嗅起來充滿寂寞的氣味,這組鏡頭流暢又不着痕迹地呈現一子的生存模式。

一子,家中長女,32歲,超級宅女,應當成家立室之年,靠母親經營的便當店養活,母親埋怨她「廢」,妹妹幫母親打理。一子終日在家打機吃拉睡,她在家好打得,兩姊妹經常吵架,甚至大打出手。兩小時裏我們看見這女子的人生平庸卻帶點失落,導演將之寫實呈現,卻沒有淪為陳腔濫調、超乎現實的勵志故事。

失敗者的「100円生活」

一子教人想起中島哲也執導《花樣奇緣》的主角松子,被社會遺棄孤獨地活着,然而對丁弱勢還是關顧,當然一子的經歷不及松子的戲劇人生。一子就像當下千千萬萬活得不容易的日本年輕人,日本作者都築響一出版過兩本相集1993年《Tokyo Style》和2001年《租貸宇宙》,訪問多個月光族,他們打幾份兼職,住在簡便的斗室,小小的房間成了自己的生活宇宙。一子離家後,獨居小公寓,兩袖清風,沒贅物,乍看以為是獨男的家,睡一張地蓆,一對寫有「一子」的拳套擱在窗前,在冰冷無物的房間份外溫暖,,她偶爾倚窗抽煙,藍調結他再度響起,這段樂曲彷彿成為她生活的主調,穿起印有「100円生活」的制服那刻,她嘗試尋求改變,儘管在別人眼中那是相當正常的事。

當一個失敗者遇上另一個失敗者,以為可以一起捱過,互相抵消失敗。拳手香蕉人(新井浩文飾)到便利台買蕉,以拳賽入場券代替一千円,他跟她的距離只有0.01公分,一子愛上香蕉人是意料中事,迷上拳擊是意外;香蕉人走佬,她更上心學拳,「好想贏!」證明自己不是那麼失敗。導演武正晴將兩個光怪陸離的人連起來,兩人相約大部分時間落入沉默,孤獨的怪人,靠在碼頭看海看島嶼,本是浪漫的事,換在兩人身上卻變得荒誕和寂寞。

一子的臉貌經常看不清,要不在便利店後巷、要不在光猛的便利店,她總是駝背頭耷耷,無論與香蕉人逛動物園抑或打拳,大把頭髮遮掩着半張臉,「望住塊鏡,用對眼望住自己。」拳擊教練望着鏡中的一子說。我們有時都沒勇氣對鏡自觀,自省談何容易,害怕面對自己源於不相信,戴上拳套時她叫自己相信,愈打愈有火,揮灑自如地出拳;再凝視鏡中的一子,眼中團火,燒得熾熱。

一子這類古怪宅女,安藤櫻向來擅演,在黑澤清的《贖罪》中飾演殺人犯,深刻難忘——「我是一頭熊,您知道嗎,動物的熊!大家都說我像熊,熊就不該像人那樣思考問題,熊有熊的生存方式,我總是想着這些過每天。」眼神呆滯卻教人心寒心酸,她演得入型入格。至於參與《100円》,安藤櫻為打得逼真,苦練拳擊三個月,拍片兩星期間,要先增磅演宅女,再迅速減磅操fit當拳手。日媒稱她為性格實力派,2014年,安藤櫻獲日本老牌電影雜誌《電影旬報》選為「日本電影史上100位女演員榜」第八位。

「好想贏,好想贏一次」

導演武正晴以「100円」比喻一子的生存價值,這群人被視為下流社會的散漫一族,夢想被營役磨平,失敗者嘗試飛翔,存在價值又是多少?曾經被人看不起的爛泥,有日長出小草,你探頭去看,方才發覺它生命力頑強,要試過才會知,所以一子有本事尋回比「100円」更多的尊嚴和價值。教練潑她一盆冷水,「妳遲了十年」,一子沒認輸,懷着日本人「一生懸命」的精神,「用盡全力,拼了老命」,為了打拳,她可以去到幾盡?呲牙裂嘴,血肉模糊,揮出最有自信的左勾拳,「好想贏,好想贏一次」——被打成豬頭仍念念有詞,重生的力量,很動人。她追求的不止是「最後拍拍膊頭就和解」,而是要以痛止痛,方能抓回所錯過的,儼然《搏擊會》眾人打到半死,以痛證明自己存在。

不過,一子絕非典型勵志片所描寫的主角,不像「洛奇」,但在失敗起落之中揮出精彩一拳,輸得漂亮;一拳打破與家人的隔閡,寒流中流淌一股暖意。她比從前進步,萌起追求改變的念頭,自己爭取,把渴望和想像的事情付諸行動,導演武正晴沒有把一子幻化成英雄的意志,導演沒有將故事變成超乎現實的煽情勵志情節,而是以揍近現實情況、正常邏輯的軌道推進,淡定地拍出那份勇氣去爭氣,讓觀眾相信一個人是可以內化,思想和信念的「轉變」(Transformation),廢青終歸是廢青,她贏不了世界,沒有賺取社會定義所謂優質無憂的生活,可是,她的而且確贏了曾經廢到「一敗塗地」的那個「一子」,她現在所過的生活最少對得住自己。她跟回頭的香蕉人在街角拂袖而去,兩人落入暗黑街道之中,同時,走往茫茫前路。

原文刊在《明報》星期日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