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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中文教育幫不了少數族裔

香港的中文教育幫不了少數族裔

2014年4月,樂施會向香港立法會提供了一份名為「英語國家與香港的第二語言政策比較」的政策性檔,羅列出美國、加拿大、澳洲三個英語國家制定了怎樣的第二語言政策來幫助移民學童學習英語,融入主流社會。

初看報告,心潮澎湃,仿佛看到了香港南亞族群通過政策扶持,學好了中文,考入大學,找到理想工作,成為香港社會受人尊重的專業人士,科學家、政治家、教師、醫生、律師。但是,細想起來,學好中文,少數族群就可以改變貧窮的命運、擺脫被歧視的眼光嗎?就能夠真正成為平等、驕傲的社會成員,甚至有朝一日成為香港特首嗎?

我在這裡指出,香港的中文作為二語學習的政策不可以和英文國家的二語政策相比較。中文主要是普通市民階層的工作語言,但是它不是學術語言,也不是主要的讀寫載體,中文在香港的社會地位,遠遠低於英文在英語國家的地位。移民學童在美加澳,只需要在學校掌握英文,在家裡練習母語,而並不需要同時平衡眾多語言。由於中文在香港社會尷尬的地位,中文教育的不理想,效法外國政策恐怕是竹籃打水,註定一場空。

中文問題僅僅是一個表像,它並非是幫助南亞同胞融入香港社會最迫切的問題。換句話說,將少數族裔受歧視的問題推給中文教育,實際上是一種政策上的推諉,是一種避開實際問題的策略。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語言學習時間長,成敗靠個人,問責對象眾多,失敗後可以檢討,檢討後可以諮詢,諮詢後再改良,一來二去,五六年的時間就過去了,留待下一任政府來做吧。他們的問題看起來是中文問題,其實是貧困、制度和文化問題。多年來政府失職,將難民和移民當成是社會負累,在社會制度上沒有廣泛的倡導多元文化共融的舉措,大部分的香港人對待“非我族裔”的人抱持著不信任和排斥的態度,以至於這些幾代居住在香港的南亞移民被邊緣化。

提供學習本土語言的機會給每一個人是保障公民社會生存的基本權利,有一個長期的合理的政策和課程確實是必要的,而且是無需討論的。至於當下香港的少數族裔融合的問題,我的觀點是,中文教育幫不了少數族裔。如今學術界一擁而上哄搶研究經費,聲稱幫助南亞學生學習中文問題就可以解決政府的困境,恐怕有點言過其實。這一大輪聲勢浩蕩的討論之後,我反而很欣喜地見到這些研究實際上暴露了一些更為核心的問題,即今天中文在香港的地位,以及中文教育問題。其弊病之多,令人痛心。

作為英語國家的後殖民地,中文的社會地位向來不高。在香港跨國公司、投資銀行林立的中環街頭,十步之內必有一個中文一字不識的香港人,而他擁有財富,擁有令人尊敬的職業。不認識中文反而成了他這種優越感的一種表現。

本土意識萌發,但是本土青年並不熱愛中文文化。一來,整個社會對於中文的價值取向隨著內地中文文化的影響而日漸偏低,也就是香港年輕人厭惡內地中文所附載的價值觀。二來,最能夠代表香港身份的廣東話,並沒有在學校教育得到應有的重視,甚至連作為媒介語進行教學也是飽受家長詬病。香港社會對待中文的態度是錯位的,一方面用中文建立自己獨一無二的身份,另一方面厭惡中文帶來的文化劣勢。回歸十幾年,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糾結用廣東話還是普通話教學的問題上,幾代學生成了意識形態鬥爭的犧牲品。

中文學術寫作產生的知識都是低人一等的。用中文寫的論文無論思想有多麼精彩,也絕難和一篇英文的論文媲美。誠然,英文學術寫作歷史悠久,評審公正,要求也規範,難道我們不能學習嗎?還是已經承認了我們中文為母語的人,根本沒有能力建設公平公開的中文學術體系嗎?現如今香港的大學裡,有幾位教授專家能夠同時精通中英文學術寫作?又有幾位接受了十幾年傳統中文教育的香港人可以自信地說,我能用中文寫文章?既然中文的知識的產出已經被認定是低於英語知識的,那麼我們憑什麼責怪學生不喜歡學習中文?

當下的中文教育已經行將就木。不少中文老師、教育研究專家一定會被我所言激怒。我必須強調,我非常尊敬他們,我本人也是一個前前後後教了快10年書的中文老師。你們的職業熱情,你們對中國語言文化的傳承是覺無可否認的。今日的中文教育,在海內外都是一個難題。近年大陸興起的國學熱,更是把中文學習推向一個自我麻醉的極端。十多年的基礎教育,我們在中文課教的是什麼?無外乎,仁義道德、抒情修辭,不必贅言。這樣的內容,這樣的教法,這樣的傳統保守和敏感心態,讓中文成了一個無趣的學科,鉗制思想洗腦的媒介,一個單一文化的對鏡自憐,一個容不得多元思想的怪胎!怪誰?這是課程設置者別有用心的安排。前任香港教育學院的院長,課程研究的專家Paul Morris教授就已經開宗明義,道出了香港中文課程的真面目。作為紅色土地邊緣的小城市,這七百萬人是不應該具備用母語思考和批判的能力,中文只用來做與吃喝拉撒、風花雪月有關的事便可以了。

學習中文僅僅是為了DSE考試。難道說讓南亞裔學生學中文僅僅是為了一個連香港土生土長的學生難以應付的中文DSE考試嗎?本土學生從小到大都浸潤在中文的環境中,他們學習中文的目的十有八九也就是為了通過DSE。如果一個人學習母語的動機僅僅是為了拿一張大學的入場卷,那麼入了大學之後,他們會很高興再也不用學習中文了!報紙常見,學生英文水準下降,引人憂慮,而學生的中文退化問題僅僅會在DSE考試之後才會有人關注。我們只關注中文成績,不關注中文能力。

中文不是香港高等院校的工作語言。香港的大學,無論公立私立,都是強調英文授課、英文溝通。南亞學生千辛萬苦學習了廣東話,學會了寫繁體字,到了大學,除了他們選擇主修中文或中國歷史等等少數專業,大部分的學科並不要求學生使用中文寫論文。那麼為什麼非要勞民傷財地鼓勵南亞族裔苦學中文,額外拿出時間來,學習一個可能是他們的第三或者第四語言,減弱他們在其他學科上的學習時間和競爭力。中文的書寫系統是一個那麼複雜的學習內容,我們尚且沒有行之有效的教學方法,加之移民學生沒有中國人的屁股和非常要傳承我族文化的使命感,怎麼可能個個坐得住,通過把每個漢字抄寫幾十遍來領悟中華文化的要義呢?

總而言之,以當下的中文教育教化香港的南亞裔學童,必定不能取得有效的成果,也必將是一種巨大的財政和社會資源浪費。上個十年,中文進入了國際教育市場,而不再單純是一個地方性的語言。作為華人城市之一的香港必須首先立刻檢討中文作為母語教育的有效性,重新設定中文教育政策和課程,引入語言教學的理念和成果,培養新一代的有創新能力的中文教師,配合中文在國際環境下發展的形勢,創造更多的文化價值。只有這樣,本土學生和移民才會獲得更為深厚的文化氛圍、更豐富的學習資源,以及更多元的學習動機,如此香港學生才會將時間和情感投入在中文語言學習上。同時,中文教學這是一門專業化的技能,中文教師資歷的考核可以考慮市場化。中文教師不是百科全書,社會不應該對他們過度苛求。中文教師不需要十八班武藝樣樣精通,他們應該首先讓中文成為一門有趣的語言,一門鼓勵思想自由、承載多元文化,一個有國際視角和價值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