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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亦有道》:美國黑幫的日落黃昏

《盜亦有道》:美國黑幫的日落黃昏

黑夜、公路、殺人……《盜亦有道》的開局,跟馬田史高西斯的一些重要作品類似,都是預先插入了「將來」的故事情節來作序幕。這富有「劇力」的段落,在能一下吸引到觀眾注意之外,其更重要的目的,是交代了男主角Henry(由Ray Liotta飾演),對黑幫中的「道」,開始產生了懷疑的想法。從小就向往黑幫生活的Henry,透過家裡的窗口,確立了其童年至少年時代,對窗外黑道人物的羨慕與敬意;他第一次被捕後沒有出賣黑道朋友和守住秘密的表現,正正反映了Henry能堅守原則、深信「盜亦有道」;可他第二次被捕後學會了吸毒和意識到自己的拍檔或許並不可靠,又反映出Henry的背叛,與所謂的「道」的逐漸崩解。他於最開始的一幕,目擊Billy Batts被Jimmy(羅拔•迪尼路飾演)和Tommy(祖•柏斯飾演)殘殺,導致了其往後總是擔心,自己會如Billy Batts或Tommy一樣,在沒有得到預先警告的情況下,遭受被殺害的命運。

跨越數十年時間的《盜亦有道》,就像馬田史高西斯在一個訪問中提到的,以Henry之經歷和其心態的轉變,對應了時代的變遷。上世紀50年代是美國戰後的繼續復甦期,小Henry對黑幫生活的期待(猶如「美國夢」又重新地出現),和他加入黑幫後所散發出的熱情(從一個展示其砸別人汽車玻璃的連貫鏡頭即可體現),以及他冉冉上升的過程,其實跟當時的社會狀況有些近似;而60年代的「朝氣蓬勃」(很多人認為1960年代是20世紀最棒的10年),Henry的風生水起,影片通過一個用手提攝錄機跟拍他帶著Karen嫻熟地穿梭夜總會的長鏡頭,充分顯示出Henry在黑幫中的分量,和其花錢如流水的作風,好比導演自己曾說過的:「他看起來就是那麼地年輕,生活中就是那麼地充滿希望,仿佛全世界都是為他而存在、全世界都像等著他去征服,而當時的美國,又何嘗不是如此?」

可到了1970年代,隨著越戰的結束和戰爭留下之創傷,整個美國都出現反戰的浪潮和對政府的懷疑與不滿(影片中Henry也改變了他對「盜亦有道」的看法),戰後的美國消費文化亦開始走向墮落。而Billy Batts被殺的那場戲,便變成了一個「分水嶺」,它不但為將來Tommy的「受懲」進行「鋪路」(Billy Batts是黑手黨的「榮譽成員」,殺害Billy Batts的Tommy自然會遭受黑手黨的報復),且為其餘兩位男主角的命運之改變,也作出了鋪墊(正是從這時起,Henry和自己的幫會愈走愈遠,導致他第三次被捕後,決定出賣朋友、供出同黨)。電影《盜亦有道》的另一個「轉折」,是用了較大篇幅所描寫的,那「非常繁忙」的一天,馬田史高西斯依靠較急速的鏡頭和剪接,表現了80年代的快節奏,和猶如MTV入侵大眾後的文化墮落之境況。這年代很多人都被羅織進流行文化的情境,鴉片式的幻覺油然而生,大量吸食毒品和藥物的Henry,開著車不斷穿插在迷宮般的街道,即反映出他自己內心的昏頭轉向,或80年代「意氣風發」的表面下,那集體迷失之狀態。

馬田史高西斯的《盜亦有道》,改編自Pileggi的《Wiseguy: Life in a Mafia Family》,這本非虛構作品讀起來所帶著的「回憶錄風格」,直接影響了導演對電影的處理手法。其中主角旁述的加插,令到《盜亦有道》變得更俱有紀錄片般的特色,也增強了本片的「主觀感」(《盜亦有道》的「姊妹篇」《賭城風雲》,更是將此紀實風格發揮到極致),而電影開始不久的一個,透過小Henry的眼睛凝望窗外街道的鏡頭,則首先已經向觀眾強調了,這種主觀的角度,將會於本片內時常地出現。

然而有一個值得探討的地方,是《盜亦有道》在出現了Henry的旁述之外,亦出現了Karen的旁述,這其實暗示兩人之間的關係,除了是伴侶,還可能好比一鏡的兩面。出身良好的Karen,起初對Henry並沒留下什麼好印象,尤其兩人的一次約會,Henry居然爽約了。但有一天,當Henry帶著Karen去到一個夜總會,他們沒有從正式的正門進入,而是走了一般人不能夠進去的側門。從這時起,鏡頭就一直沒有斷開,而Henry表現出的瀟灑氣派和受寵不驚,更是讓Karen驚歎不已;此刻Karen對Henry的為之傾倒,跟Henry於電影開始時,被黑道人物之魅力所完全折服的情形相似,他們二人的相戀與相婚,就像Henry當時與黑幫的關係一樣,正處在一個蜜月時期。

可是新婚的甜蜜沒有持續多久,Henry便按耐不住,與放蕩的Janice發生了婚外情,並導致了怒氣沖沖的Karen於Janice的公寓門口瘋狂大叫,和令她「失常」地用槍指著Henry,威脅其馬上與其情婦分手。Henry如此亂搞的婚外情,和容易躁動的Tommy於酒吧內的無理挑釁,都顯示出一種以往run得很好的秩序正被破壞;而Karen舉槍指向丈夫的一幕,又跟Billy Batts在車尾箱內被殺的那場戲互為對應,此刻的Karen已經對丈夫失去信心,正如Henry對「盜亦有道」的懷疑;但舉著槍的Karen遲遲下不了手,證明她雖憎恨Henry,卻仍依賴於Henry,不能一走了之。這種依賴性,與Henry跟黑幫之間的關係非常一致,就像電影結束前,Henry的那句充滿懊悔的自白,他一生最難的事情,就是要離開已經習慣了的黑幫生活。

從Henry的第二次被捕出獄後,他和Karen的關係又發生了新的變化。這期間,Henry雖仍有外遇,不過Karen卻採取了不加管制的方式,來處理他們的婚姻。Karen「無所謂」的態度,就像Henry這時對待自己幫派之態度,電影中的Henry在選擇出賣朋友之後,似乎沒有過心靈的衝突和折磨,他決定與FBI的合作也只是關心生活的待遇問題,要求「證人保護計劃」把自己安排到一個氣候溫暖的地方去生活等等。而Karen離不開這男人的原因,實質也是她離不開Henry提供給自己的生活,這好比二人對毒品或藥物的沉迷、依賴,顯得愈來愈深。他們要得到解救,就必須在痛苦裡獲得,如此又令人想起《狂牛》內,用犧牲肉體安康來換取心靈安寧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式「贖罪」方程。當家中所藏的毒品被Karen一下子倒入馬桶,並讓二人失去最重要的「家當」,Henry和Karen的抱頭痛哭,正是他們「贖罪」的開始;而這一倒,也標誌著二人於「依賴」的深淵裡走出,促使Henry跟黑幫或舒適的黑幫生活中脫離,也促使這段早已貌合神離的婚姻,最終結束。

強調主觀性的《盜亦有道》,卻保持著一種記錄生活的真實性,影片在介紹一些重要人物出場的時候,並沒有刻意用到特寫的手法(除Jimmy的首次現身外,因為他受到了Henry的注意),只是通過一個在酒吧內,如用自然目光往四周張望的長鏡頭,來讓觀眾產生大概、模糊的印象。而本片於平鋪直敘的過程中,忽然插入一個杜魯福式定格的畫面,又讓客觀的記錄被打破,給電影帶上了主觀的認定或主觀的色彩。導演曾經說過:「圖像靜止的時候,意義就出來了」,所以,當Henry看著Billy Batts被殺後畫面的定格,便告訴了我們知道,這俱有衝擊性的一幕對Henry之影響,是多麼地深遠。

而原著本身就帶有悲劇色彩的《盜亦有道》,卻被馬田史高西斯處理得有張有弛,像為Tommy埋下死亡伏線的開場一幕,當它的來龍去脈在電影中段才交代出來的時候,導演以一個拍得像黑色喜劇般的「借鏟」小插曲,來調劑Billy Batts被殺的緊張氣氛。還有「漢莎航空搶劫案」成功後,Jimmy開始逐個清除搶劫案的同夥,此時馬田史高西斯又借用了搖滾抒情名曲《Layla》內,那段突然變得「溫柔」的段落,來為一具具搶劫案參與者之尸體出現的畫面,進行配樂。電影《盜亦有道》將殺人變得如吃飯般地平常;恐懼、緊張氣氛又有時會跟玩鬧的場面共存,它把黑幫的可怕與平庸同時呈現於觀眾眼前,好比祖•柏斯飾演的Tommy一角,既是暴躁、危險,但轉過頭來,他又會跟你談一些滑稽、低俗的笑話。

故此,《盜亦有道》正如Roger Ebert所認為的,並不是一部《教父》式的,去神化黑幫人物的電影,甚至,容易衝動、失控的Tommy,連人類的一些基本理智也缺失。經常反應過度的Tommy,因一位年輕的侍應忘了給自己倒酒,就大動肝火,在幾天之後,又因受了這位侍應的「無禮回敬」,便惱羞成怒地開槍殺了他。馬田史高西斯有意將這些黑道人物拉下「神壇」,他把單數的"Wise Guy"變為複數的"Wise Guys"(後來因為另一部電影搶先使用了"Wise Guys"做片名,馬田史高西斯才把此作品改名為《Goodfellas》),就是要從對個體的描寫,上升到對整個黑幫群體的觀照;而Henry在片中,產生的「盜亦有道」之疑惑,正正也為我們提出了,這些黑道人物是否已喪失人性的疑問。

至於被塑造得相較冷靜的第一主角Henry,其實亦是個自私自利的混蛋。他在電影內少有地帶著人性美好一面之時刻,就是肯為了愛情,與Karen按照猶太人之禮儀舉行婚禮的那幕(這婚禮令人想起了《教父》的開場)。可是在婚後,他與妻子便一起墮落,變成了物質化生活的奴隸,Karen甚至因要去購物而向丈夫取得一疊現鈔之後,竟出人意料地蹲下來為丈夫口交以作「答謝」!電影《盜亦有道》讓這些主角人物的靈魂像被掏空了一樣,連Henry和Karen經過抱頭痛哭的「贖罪」過程,也只是使他們擺脫了一種相互間或對金錢與地位的依賴,並非贖回了基本的人性。導演利用Henry那貫穿全片的主觀視覺或角度,有可能是想拉近觀眾跟這些角色的距離,說到底,總會有不同人性弱點的我們,或許離這班人並不遙遠。

馬田史高西斯的此部重回黑幫世界之作,延續了1973年《窮街陋巷》中,關於「想做聖徒,此路不通」的一個主題,但《盜亦有道》的Henry,很顯然就跟《窮街陋巷》內,努力以自己的方式來補償罪過的Charlie完全不同,皆因《窮街陋巷》的主角雖不是好人,可起碼仍能與某種負罪感作長期鬥爭,他們歸根到底還是一個「人」!再看《盜亦有道》的角色,他們放棄原則、背叛朋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連「人」也稱不上,只是一頭頭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包括對物質生活之獲得,和殺人、出賣之行為,完全覺得是理所當然的「野獸」。

所以,馬田史高西斯的《盜亦有道》(和之後的《賭城風雲》),更像是給已經淪落之黑幫的輓歌,曾經風光一時的他們,快到了日落黃昏,告別了原本所信仰的仁義,也告別了以往仍會在不道德的世界裡,還想過上一種有道德生活的年代。昔日趾高氣揚的黑幫,或者又是他們所處的國家之縮影,那令到小Henry嚮往的黑道神話已破滅,而那酣暢地發著「美國夢」的日子,亦已經一去不復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