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吳哥窟的嘟嘟車(下)

吳哥窟的嘟嘟車(下)

時光機

哆啦說沒時間,並非虛言。出發前一星期,期盼他回覆行程資訊,卻落空。臨行前一日,他發訊息,附一張打點滴的照片。原來他患上嚴重胃病,住院動彈不得。當日應了我的約,飯前吃藥,早晚仍需到醫院打針。我非常過意不去,唯有提醒他按時吃藥。不敢問他何以致病,是腸胃不好呢?或是食物中毒?是第三世界國家水源不潔?或是其他種種原因……

到得第三天傍晚,他帶我到一家暹粒巿區的路邊攤。路邊攤剛好在橋的前方,馬路十字路口,店名叫「包青天」,金超群穿着烏鴉官服的大頭照厲目瞪視路人,大頭照下方壓着柬文的可口可樂廣告。哆啦點了我要求的烤魚,柬式沙拉骨,加一道他喜歡的椰子肉。味道有點偏越南,各款小菜均附三色醬料。我問哆啦,這麼難消化的東西他能吃嗎?他說︰「只要不辣就行。吃了半個月粥,想吃點別的。這一家是我和朋友,差不多一個月來一次。我在這邊沒甚麼朋友。他們賺到錢,就去喝酒,花錢。我不喜歡。」略頓,他說︰「我的胃病是沒有吃飯得來的。」

河床.細沙.貝殼

嘟嘟車司機工作不定時,往往安排了行程,客人卻臨時變卦,由十來分鐘的車程演變成個半鐘頭的長途之旅。哆啦偶爾會勸喻,但客人嘛,總以為自己永遠正確。開嘟嘟車看似簡單,不就是一輛機車連牽一台沒有引撆的二輪後座嗎?要費的力氣倒不少,比起開機車費力得多。二輪後座相等於三個成年人的重量,如果滿載,即多加四個成年人。一天十小時,即使開私家車,也不容易。加上暹粒路況也並不太好,巿區左穿右插,園區裡未至於比快,亦不能太慢。哆啦不習慣帶乾糧,加上遊客去的食肆一般比較講究,哆啦不願消費(與年輕女客人例外),左省右省,反而省出病來。

我算是比較隨性的遊客,哆啦吃甚麼,我就吃甚麼。陪去他在買粥的小館子吃簡餐,順手帶上幾顆說不出名字的粽子,坐在十二生肖塔前,出神地望着馬路對面的癲王台。小攤販的檔主親切遞上一罐汽水,她年紀老大了,只一條狗在陪伴顧店,與哆啦閒話日常。

我半躺在椅子上,感慨說︰「這樣的日子真好。每日望着這樣的景色顧店,不愁生意。」哆啦搖頭說︰「生意難做,都用搶的。現在是罕季,淡季。旺季的時候可忙了。」剎那間,我想起吳哥寺裡 ,在黑暗中打着手電筒,拿着餐牌,Coffee?Tea?沿水池一個一個不厭其煩問過去的胖婦人,以及那些捧着數十本第八版lonely planet兜售,高不及腰的赤腳孩子。我心裡一度埋怨他們太纏人。

他指向前方光秃秃的大樹︰「到雨季,這邊全是綠油油的,非常漂亮。」他又捧起一把沙︰「你看這沙多幼細,裡面全是貝殼,說明從前這裡是一條河。一條大河。」我從哆啦的瞳孔裡看見周達觀路過癲王台,俯視腳下的滔滔河水,水深及膝,真臘國民彎腰在河上淘沙,或用扁舟載些蔬菜魚糧。官員們邀請着、提醒着、催促着,周達觀一步三回首,國民們勞動的身影吸引着他,這些瘦小的黑膚人民,雖在勞動之中,笑聲仍不絕於耳。這些瘦小的真臘人,冒着摔死的風險,把神殿的階梯修建得抑近直角,以示真心誠意。可惜,往昔的黃金時代,如今已成廢墟。「有時看到背包客棧的人抱怨來柬埔寨被坑了,會覺得很難受。出門旅遊不小心被坑了一次,又何妨。」

他取出手機,播放一段三分鐘的短片。短片之中綠葉處處,明媚的陽光枝葉間透視而出,綠葉閃閃生輝。葉間長着大小不一的果子,鏡頭隨攝影者腳步移動,前方的植物明顯矮了一截,卻每一株都堅毅地攀爬,生機勃勃。「這是胡椒園。我的。」哆啦笑容燦爛︰「借了銀行的錢開水井,三年後收成,今年第一年。因此我才開嘟嘟車,賺得比較多。」哆啦號是他通往未來的時光機。

一個人的完成

離開崩密列,哆啦載着我走捷徑回暹粒巿區。捷徑穿過一條小村莊,哆啦雖說是他發現的,但沿途還有其他嘟嘟車。他只用機車載我,反正客人只有我一個,沒差。村裡沒鋪柏油路,僅一條容兩車經過的狹窄泥路,乾罕揚起黃土,擦了四五張紙巾,才抹乾淨半塊臉。路經一瓦築小站,他停下來,取過剛才購自農家的幾根玉米,指着超越我們的嘟嘟車︰「先吃吧,他們不會比我們快。」

玉米粗短,籽粒色如白玉,比香港常見的黃玉米短了一半,清新,但不甜。哆啦買了四支,啃完往田裡一拋。順着不完整的拋物線望去,田裡的牛,是白的;鴨,也是白的。雞很瘦,瘦得像電影裡的鬥雞。瘦歸瘦,肉質卻是爽口,骨頭烤得蘇香。吃過柬埔寨的大蕉,中午時還是完好,到傍晚竟自然成熟,爛透了。哆啦也請我吃牛奶果,腮紅皮薄,口感像山竹。而我在柬埔寨吃過最美味的,是一碗平平無奇而驚喜處處的牛肉米粉。清甜,充滿蘿蔔鮮味,老闆說用牛肉熬成湯底,可是我喝不出半點骨頭的油膩,尤如給井水浸泡過的西瓜。這碗牛肉粉是哆啦隨便停在一馬路邊的吊腳樓,小店只賣牛肉米粉和白粥。

哆啦說︰「我很喜歡這條村子,能看到很多東西。」村子一整列的民居,房子高高支起,四支腳深入泥土。上層的屋型建築為起居間,下方多半擺一張竹桌,掛吊床,曬衣服,農具、大水缸,大水缸能裝下一頭牛。上民居稱為吊腳樓。吊腳樓的形制並不統一,按着主人的意願建築,以竹為主,村中也有一楝水泥磚蓋的。這樣的群落就似大澳棚屋,房多人少。

人到哪裡?種田去了吧?或是像哆啦一樣,到巿場當嘟嘟車司機?偉大的古蹟使柬埔寨舉國上下向旅遊業傾斜,未來的柬埔寨人或許不再務農、不再養魚,像上班族一樣的穿梭巿區與郊外。遺跡到底是滋養着他們,抑或束縛了他們。

望着吊腳樓,哆啦說︰「這裡是另一面的柬埔寨,我鄉下就長這樣,其他鄉下也是這樣。有時我會去鄉下幫忙做翻譯。做翻譯有薪水,不多啦,嘟嘟一個月如果開滿,比較賺。做工一定要賺到錢。像今天,如果我用汽車載你,今天就做白工了。因為我要向別人租車,那邊二十美金 ,加上油錢四美金,就沒有了。不過路程遠,客人要求坐汽車,我也得開啊。我的團固定是三天或五天,一個月最多八趟。其他時間照顧胡椒田。都在做工,所以在這裡沒甚麼朋友。」

哆啦一口氣把他的辛酸與考量道盡,寂寞得乞求我這位遠方的來客給予認同。他的朋友過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賺了外國人的錢,就去花費娛樂。也有一些朋友,讀書成績優秀,畢業後從事文職工作︰「每天坐寫字樓,賺得比我多。可是三年後,等我的胡椒田收成,我的錢就會比他們多。到時候就可以去香港找你了。」

一切只是前奏

上飛機前,我和哆啦坐在機場外的長椅,大口吞吃扎肉法國麵包。我完全忘了出發前說要一嚐風味混雜的法國麵包,枉為法國麵包愛好者。法國麵包夾着扎肉,醃青瓜,類似炸菜的醃菜,不知中文叫甚麼的醬料,麵包微微烤過,配料卻冰冰涼涼,感覺像零食。

哆啦把去香港的日子提前至八月,這個短期目標,已成為努力工作的目標之一。香港物價高,我固然擔心,但不敢明言。他問我相機的價錢,說其實客人也讚賞他拍照好看云云。那一刻我有點衝動,如果我的小相機還在,就便宜地送他。

最後無話,我把包包裡的《吳哥深度導覽》送他。他堅決付錢,我堅決拒絕。他頗為驚訝,幾天以來,我全部聽他的話,聽他安排,最後忽然強硬。我在書上草草的簽了名,希望這本書能惠及下一位哆啦號的乘客。希望哆啦號和哆啦,

全文見︰Ooparts
作者facebook︰原地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