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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心的種種,再談「八九六四」與「本土」

「筆者敢說這些『涼薄冷漠』的年輕人對共產黨專制政權的種種兇殘虛偽與無恥的深惡痛絕,絕對不亞於上一代的社運人而甚或因為更切身而猶有過之。」「六四」悼念爭議,「本土/建國」的理論導師練乙錚替一些要與中國徹底切割的年輕人說話,認為他們對中共專制之惡比上一代社運人更有切身之痛(見《信報》5月30日刊出的《昨日之怒:「香港人的89.64」初心是什麼?》)。

灰記當然不會懷疑主張切割者對中共的憎厭。灰記甚至認為,中共一黨專政的黨國獨裁體制,強迫人民「愛黨愛國」,並愈來愈赤裸地要把這種意識硬套入香港社會,這個名義上的自治區,並大力阻礙香港的民主進程,促使愈來愈多痛恨中共黨國專制的年青人產生自決、獨立的意識。

灰記在意的並非自決、獨立的意識,而是那種因為痛恨黨國而對所有中國人都心生厭惡,甚至仇恨的心理。是這種心理令一些主張切割的人完全漠視中國民間過去一直以來的對黨國專制的種種抗爭以及所付出的沉重代價。他們同時亦漠視一個基本的事實,就是這些中國人更一百倍切身感受和厭惡中共政權種種兇殘虛偽與無恥。

的確,支聯會的愛國不等於愛黨,把聲援中國民主與愛國掛勾讓不少依然會到維園集會的人(包括灰記)感到吃不消。連長期參與中國民間非政府組織活動的中大學者,佔中三子之一的陳健民也在Facebook感嘆,說當現場唱起《血染的風采》時也感到渾身不自在,覺得這個共和國與他有何相干,說更傾向以世界公民身份悼念「八九六四」。相信6月4日晚維園萬計市民當中,相當部分並不認同支聯會的愛國情懷。但由不認同愛國去到憎恨中國人,要與中國完全切割,中間存在很大的空間。專誠往維園參與集會的,相信都不是憎恨中國人,主張與中國完全切割的人。

正如當晚一位有份上台發言的大專政改關注組代表表示,與支聯會有意見不同的地方,但不妨礙大家一起悼念「六四」死難者。她沒有說意見不同之處在哪裡,但相信當晚相當部分參與者和她的心態一樣,對支聯會的「中華情結」也好,集會的安排好,口號好⋯⋯有這樣那樣的意見,但有感於支聯會二十多年來的堅持,特別義工們年年無私的付出,讓大家可以順利參與悼念活動,也就不再斤斤計較口號啱唔啱聽,這個環節有冇意思。畢竟年年「六四」前中共要把所有中國人滅聲,年年「六四」當晚萬計港人為死難者發聲,聲援當前中國被打壓的維權活動(今年就呼籲關注709維權律師被捕事件),這個意義大於個人心理的完全滿足。

說口號/綱領的爭議,由來已久。很久以前已有人提出「平反六四」太封建,是中共思路的什麼平反寃假錯案,最終仍是希望「好皇帝」的出現。當然亦有人認為不一定要由中共來平反,民主化後的中國政府自會「平反六四」。今年,「本土/建國」理論導師練乙錚除了敦促大家好好了解「本土派」青年「冷漠涼薄」的原因,還要建議支聯會修改「平反六四」及「建設民主中國」的口號,甚至建議支聯會去掉愛國兩個字,以迎合「本土派」的去中國心理。(見《信報》6月6日刊出的《天下三分,六四悼念不再疲憊》)

其實真的不明白練先生為何要那麼苦心硬要支聯會迎合「本土派」。既然說「天下三分」,「本土派」要討論「六四」也好 ,要告別「六四」也好,與支聯會有何相干?同理,支聯會愛不愛國,如何悼念「六四」又與「本土派」何干?再說,難道支聯會接受了練先生的建議,改名改口號,一些根本對中國不聞不問的「本土派」就會「回心轉意」,認同支聯會的工作,認同悼念嗎?

既然是「天下三分」,香港到目前為止還是半吊子的自由社會,那就各有各做吧。一些「本土派」要罵不願與中國人完全切割的香港人「大中華膠」,要罵以世界公民身份關注中國人權和民主的人「左膠」,這是他們的自由。但這些「大中華膠」和「左膠」不會因為被漫罵而放棄他們的關懷,也懶得回應他們「本土優先」的口號,因為他們參與本地的抗爭很多時都比一些「本土派」積極得多,看看反東北規劃、反領展霸權、反高鐵撥款、爭取全民退保、爭取勞工權益、反張德江訪港、抗議法國名牌化粧品向中共叩頭,取消香港敢言藝人何韻詩演唱活動⋯⋯,都是一些「左膠」/「泛民」在參與。

當然,所謂「天下三分」,各有各做,「左膠」的抗爭「本土派」不一定要參與,但抨擊「左膠」不關注本土議題,不參與本土抗爭就是天大的謊話。

說真的,「左膠」當中,不少對自決、港獨的訴求並不抗拒(灰記就是其中一個)。問題是現在的港獨訴求,往往與仇視/看偏中國人掛勾,或曰被一種港式種族主義所騎劫。「八九六四」關我乜事,中國人有冇民主關我乜事,甚至中國有民主香港未必有著數等的論調都是源自這種狹隘的心理。「左膠」好,「泛民」好,從來都沒有認為關注中國就要放棄關注本地,相反,他們主力仍是參與本地抗爭。這與練乙錚「毛左」時代一味誘導青少年認識和擁護「偉大社會主義祖國」不可同日而語。

不知道練乙錚今日要求「成年人」事事要包容、理解「本土派」青年,是否一種對他當年曾參與誘導青少年「愛國愛黨」的補償?但硬要把港人的「八九六四」情結,或曰「八九六四」的初心,說成與「本土派」的分離/切割意識不謀而合,著實讓灰記這類「老餅」感到受冒犯。一位朋友在看完練的文章後說,練乙錚要討好某啲後生,做乜要拉埋我地落水,我又冇叫嗰啲後生一定要悼念「六四」,「八九六四」絕對係對香港人嘅一種啟蒙,由殖民地奴化教育中覺醒,感情上亦前所未有咁接近大陸人,第一次覺得做中國人唔感到羞恥。

這種樸素的心境很多人都經歷過,「六四」屠殺後很多人(包括灰記)終日淚流滿面,為死難的「同胞」感到哀慟,並非如練文所言的初心:「⋯⋯這個初心陳義比較低,主要不是從大公的義理出發替國家民族說民主事,而是以小私的恐懼為動力替港人保港自保。這個89.64以來便存在的初心,與今天主張分離的年輕人的本土意識/本土優先不謀而合。」

練說,「八九六四」死傷者/受害人與50年代的鎮反、反右、三年饑荒、60年代的文革相比,小菜一碟,為何之前的悲劇港人沒有強烈反應,只關心「八九六四」,關鍵是前者發生時港人生活在英國人的「蔭庇」下得以偏安。「五、六、七十年代裏,大陸多次政治運動死人無數罄竹難書,論殘酷要比天安門大屠殺殘酷很多倍, 但香港人『處之泰然』,社會上波瀾不興,試問是何原因?很簡單,港人在當時穩如泰山的英殖統治之下偏安『河』南,面對大陸不斷發生的慘事,本地人隔岸觀火,南來人不堪回首更要搵食餬口,有閒情善心寄望大陸『民主化』的人,除了一些稀有的非左派知識分子之外,少之又少。」

的確那時香港人多抱難民心態,大部分人政治意識不高,只有親國民黨和親共產黨兩派之爭。不要說關注大陸的「民主化」,本地社會的不公亦多逆來順受。但這是否就表示香港人不關心「大陸同胞」的死活呢?又未必。那時港人郵寄食品、日用品接濟生活在「水深火熱」的大陸親友,沒有排抗,相反積極對逃避迫害和饑荒走難到港的內地人施以援手。灰記童年時,就曾目睹一批又一批由內地走難到香港的同鄉,在父母管理的出租公寓暫住,直到能找到工作自力更生為止。這種關懷並非「從公的義理出發替國家民族說民主事」,而是樸素的人民/鄉親感情。

這種叫人民感情也好,「同胞」關懷也好,宗族親友感情也好,一直牽連香港人和內地人,畢竟大部分的香港人都是中國大陸移民/難民及其後代,即使在東西冷戰,資本主義vs社會主義意識型態對抗,美國封鎖中國/中國竹幕時代也阻隔不了這種感情。而「八九六四」之所以劃時代,是因為這場被血腥鎮壓的政治運動不同於之前的慘案,是一場席捲全國,人民自下而上自發的民主運動(比它早十年,主要發生在知識分子圈的北京西單民主牆運動對它有啟蒙作用,部分參與者亦是當年民主牆運動的「老鬼」)。而之前的慘案,無論鎮反、反右以至文革,都是以毛澤東為首的共產黨自上而下發起,以整治反對者、整治人民以至整治黨內政敵的政治運動,與「八九六四」的性質很不同,雖然最終都是人民遭殃。

而香港一些先行者(並非司徒華為首的支聯會),早在七九年已與中國大陸的民主派串連,其中一位串連者劉山青更因此而被中共抓捕重判十年監禁,91年刑滿返港。整個1980年代雖然是中英談判和決定香港前途的人心惶惶時代,但同時也是港人經濟及文化優越感爆棚的時代,香港人亦開始關注本土以至中國民主發展的時期。在殖民統治倒數的階段,香港人剛萌牙的政治意識並沒有因為經濟及文化優越主義而生出政治大香港主義,對中國共產黨內以至中國民間的自由化投以關注,寄予希望(當然恐懼中共的會選擇移民,這也是不爭的事實),以往那種樸素的感情被注入了新的政治願景,中港人民互動爭民主。

因此,1989年4月,被元老們罷免的自由派中共前總書記胡耀邦逝世,由悼念活動而引發的學生/民主運動,一些香港人(並非司徒華為首的支聯會,更非傳統親中愛國機構)很早便作出聲援,其中一個最早成立的聲援組織是四五行動。5月4日由學聯在遮打花園舉行的集會,很多中環上班族參加,大家暫時忘卻為錢勞碌的生活,在殖民地及資本主義心臟地帶唱起《國際歌》及《義勇軍進行曲》,中國從來未如此親近過。而這種親近並非「毛左」時代的「革命愛黨愛國」,也非後來沒有了革命的「愛黨愛國」,而是中國人民終於站起來爭取民主自由的那種親近,香港人終於擺脫殖民統治去政治去中國的那種親近。這就是當時香港人因為「八九」民運的啟蒙而衍生出來的一種新的本土政治意識。

整個五月,大街小巷,市民日日熱議中國方興未艾的民主運動,各行各業、街坊組織、以至業委會都紛紛自發搞聲援活動,整個城市前所未有的政治化,也前所未有的「和諧團結」。及至「六四」槍聲一響,打破了一切美好的想像。很多香港人紛紛回到現實,如練乙錚所言,移民人數又再次颷升。但還有很多香港人並沒有因為要自保而停止關注中國。每年「六四」集會是重要象徵。

當然,1989年時那種政治啟蒙,或曰新的本土政治意識,在今天的一些「本土派」眼中可能好out好「老餅」,好中華情花毒,灰記不會反駁。但那時的初心,容或夾雜憤怒與恐懼的情緒,但絕不是為了自保,更不是為了切割,與今日的一些「本土派」沒有半點不謀而合之處。

最後想說的是,練先生一時要支聯會迎合一些「本土派」青年,一時又硬要把「六四」悼念與雨傘運動對立起來(好像參加了「六四」悼念就像中了降頭,不會再參加其他抗爭活動),製造世代之爭,並警告「老餅」們不要倚老賣老,「動輒對年輕人的主張與行動表示不滿和義憤」,好有「愛護」年輕人的理論導師風範。Well! 灰記容或不夠前瞻,追不上時代潮流,也沒有大志和能力擔當理論導師,但絕沒有半點年齡歧視,所以不會特別刻意討好年青人,也不會認為一些「本土派」青年可以代表整個青年新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