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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地的故事(歐洲的觀念之一)

正當中國為了南海問題和一些國家鬧得不可開交,一大堆人要被逼着排隊表態自己吃不吃肯德基的時候,我偶而看到了一個註定不會被太多人注意的國際花邊新聞,原來芬蘭在今年的12月6日就要慶祝它獨立一百週年的大日子了,身為鄰國,挪威打算送給它的鄰邦一份非常特別的禮物。那是一座海拔一千三百二十四米高的山峰,正好就在兩國邊境附近,目前屬於挪威領土,只要兩國重劃邊界線,把它劃給芬蘭,那它立刻就會變成芬蘭這個萬湖之國的第一高峰了。這個想法來自一份挪威的政府測量師,他是個地質學家,上世紀七十年代他在考察國境北方的山脈環境時,發現挪威和芬蘭的國界劃得很不合理。一座大部份處在芬蘭境內的山脈突出了一小塊在挪威這邊,而這一小塊恰好是這座山脈的最高點,兩個國家在這山脈上的邊界則是一道與任何地質環境無關的抽象直線。他說:「這對芬蘭來講實在是太不公平了,目前它的最高點甚至不是一座恰當的山峰」。挪威政府接受了這個建議,正在研究相關法律問題,一旦釐清,挪威首相表示,他們就會割讓出大概0.015平方公里的土地。他們希望這個友善的舉動,會讓芬蘭人覺得開心,鞏固他們兩國的關係。

我說這個故事不是為了影射甚麼,我要說的就是歐洲。

這種新聞也只有發生在歐洲,尤其北歐,大家才不會覺得它是大事,才會把它放進一個茶餘飯後的空檔裏頭,當成某個地方的小狗走失三天之後回到主人身邊之類的新聞花絮。因為在我們所有人的心目當中,北歐那幾個國家就是這個樣子,發達、進步、文明、友善,而且樂於以和平姿態介入國際事務,一個北歐國家主動把一座山峰割讓給鄰邦,這又有什麼好奇怪的呢?但假如它是發生在泰國和柬埔寨之間,發生在美國和墨西哥之間,甚至是中國和任何一個鄰邦之間呢?

世界並不太平,尤其歐洲,人人都說它快完蛋了。英國公投退出歐盟,法國和德國遭遇幾近無日無之的恐怖襲擊,大量帶着不同信仰的難民湧入這片大陸,更不要說從希臘開始的一連串足以推垮整個歐盟的債務危機了,這確實是個危機四伏的地方。或許是我太過天真,我始終覺得,越是在這種時刻,我越能欣賞作為一種理念的歐洲。

我是個唸哲學的人,知道歐洲哲學總是伴隨着一連串的現實問題,特別是在已知秩序面臨崩潰的關鍵年代,就會有人提出一些也許得等到百年之後才有人懂得欣賞珍惜的重要觀念。公元三世紀,西羅馬帝國支解之勢已成,聖奧古斯丁告訴大家不要只把目光放在俗世的帝國,因為還有一座能夠透過普世教會體現出來的上帝之城。果然,在世上的帝國滅亡之後,是拉丁文和一座座的教堂與修道院分別在非物質以及物質層面勾勒出了今日歐洲的地景。

然後是宗教戰爭。現在的天主教徒與基督教徒實在無法想像,幾百年前他們的先人怎麼可能為了一尊聖母像或是一段經文的詮解而隨意發生戰爭,放火把人活活燒死。如今遊覽德語地區,一切看起來古色古香,彷彿自天地初開就已經存在的城鎮幾乎都是十六世紀之後的遺物,因為此前的建築大部份都毀於綿延數十年的教派衝突,不留片瓦。就是在這種時刻,笛卡爾和霍布斯繪出了現代科學和政治的基礎原則,讓人明白理性的思考是評斷一切事物的準繩,建立在人民授權之上的主權國家之必要。

法國大革命爆發,家族治理的王朝天下宛如即將傾倒的大廈,革命戰火燃遍全歐。很多人都必須抉擇,自己應該站在什麼立場,應該加入那一方勢力,甚至是要不要逃亡。可是康德與晚他一輩的黑格爾卻能抽離地把眼前局勢當成一樁歷史事件來思考,由此想像出世界歷史的走向,乃至於一個覆蓋整個人類的永久和平的理想國度。

最後是歐盟,我們天天在新聞上頭看到它的壞消息,很容易就會忘記這是一場多麼了不起的思想實驗。這是一塊直到二十多年前還被冷戰分割的地方,一塊直到七十年前還被仇恨和憤怒拖下地獄的戰區,一個幾乎從來沒有停止過彼此爭鬥、屠殺,並且以武力殖民整個地球的暴力發動機。且看今天受益於「伊拉斯謨計劃」(Erasmus Programme)的那幾百萬「伊拉斯謨世代」年輕人,他們在阿姆斯特丹騎着單車,用英語和法語交談,喝自己水壺裏裝的水,計劃未來在德國一家企業工作,又或者回到葡萄牙開一家小公司碰碰運氣。沒錯,他們的前途未必光明,歐洲有大把國家的年輕人失業率達到百分之五十。但我想說的是,你能想像這批人會同意為了宗教,乃至於任何意識型態和國境的糾紛而發動一場戰爭嗎?他們會同意針對信仰、種族,以及性取向的所有制度與非制度化的歧視嗎?他們會認為人類造成的氣候變遷是一種左派揑造的騙局嗎?他們能夠理解美國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想讓特朗普當上總統的原因嗎?

這是現代國族主義的源生地之一,同時卻又率先試着放棄國族主義。它是又一次的觀念創造與冒險,但並不完全離地;因為沒有國界,或者國界不重要的現實早就擺在眼前了。假如北歐的故事多少會因為北歐的獨特條件而染上一層童話色彩,我們接下來再談談德法邊境上的現實。

原文刊在《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