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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宏大的進發——讀《突觸間隙》

文:洪慧

熒惑,阮文略,向以高產聞名,一日一詩也是等閒事。論者陳子謙即指其為「智能手機時代的即興詩人」。寫作從來是一次淘金的過程。假如詩集結集三十首,可能被詩人淘汰的其實是三十的兩三倍也是等閒事。比起惜墨如金的詩人,熒惑的高產讓他擁有更多實驗和淘洗的機會,去蕪存菁。《突觸間隙》於去年七月出版,此前他已出版了電子版詩集:《失敗者啟》,收錄多首雨傘詩。寫詩至今,熒惑應已有十五年的詩齡。他認為詩無定格,所有風格其實都可以嘗試。在我理解,他猶是有一些基本理路可尋。

首先,他深受外國詩作影響,各種各樣翻譯過來的詞彙,他都是來者不拒,「阿爾卑斯。我們仰望/如那曲折的水髮纏眷龍鱗」。在組詩〈五音〉一詩中,他甚至肆無忌憚用上外文作為不同段落的副題。我必須老實,這些標題我讀不懂,這種做法能製造一種異國的氛圍,但對一般讀者而言,是有一種理解上的阻礙,或者起碼是延遲。當然,如果從形式主義言之,「藝術就是為了延長感受過程」,他就是在延長感受過程。可議之處在於,其感受過程,很多時是在要求讀者檢索各種專有名詞、翻譯詞語的解釋,過程理性而煩瑣,與「感受」有所不同。

其次,他能處理各種題材,這與他願意嘗試各種風格有關。由政治到個人,時事歷史,文學科學,無一不能入詩。這在年青一輩的詩人而言,他是無出其右的。唯一較少出現,甚至可謂絕無僅有的,就是愛情。這個原因可能是基於他寫詩開始甚早,一般擅於寫愛情的更年輕時期他早已拋諸腦後。他在詩集裡顯現的形象,傾向是歷史文化等較為深重一面。

然後,最重要一項就是語言。他的語言,首先是意象緊密,聯想甚多,譬如〈TOKMOK〉:

風船從天山摸脈搏降落
接盛唐的月光於牀前
你的目光此在碎葉更碎處
看海棠如何崩成晨曦的一聲雞叫
大清池又怎樣鏡照
飲馬的玄奘

你又想起了楚河的味道
這時,他們從你的故鄉掬一把水
去把葉子泡了,喝了,唱了

風船、天山、晨曦、盛唐、玄奘,凡此種種皆是質感宏大的詞,熒惑好用宏大意象。然而,你可以發現他這首詩,不是用句子為單元,他是在敘述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有起承轉合:風船降落,而你的目光在碎葉更碎處,看海棠崩成雞叫。然後你想起楚河和故鄉的水。然而這個故事雖然有著順理成章的敘事效果,但你基本上很難還原這件事究竟是發生著什麼事。他的氣氛宏大,敘述方向在句式上有指向,但內容基本上卻是擴散開去而主題不明顯。尤其是當他下了〈TOKMOK〉這類題目,讀者更是甚難進入。我以為這類詩,太緊密,無法讓人能夠輕易進入。而且,他以氣魄為詩,背後一個又一個的典故,浮木不夠,讀者不時要一葦渡江。(後來向熒惑求證他的本意,他表示題目是碎葉城,海棠雞叫是暗指中國版圖由民國到當代中國的轉變,特補於此。)個人認為這類詩不算他的本色,但當他利用這種寫法去寫社會時事,因社會時事的詩本身已有明確範圍,他的敘述方法正好能與題材互相配合,生出非常出色的效果。

如今且以〈枯榮〉為例,看其水到渠成。此詩記雨傘運動,是雨傘詩中極出色的詩作。

地方街道的名字重新進入記憶
信和、銅鑼灣、彌敦道、夏愨村
當城市的地理被重新劃定
我好像爭回了什麼
然後又要等著魔力漸漸散退

是的。不過到了今晚這些都不重要
一排夜之昏燈向極遠尋索
問題以外那些尚茫茫然的物事
一艘輪船的沉毀,或如花之冷凋
於今晚在地上表上展現的傷口卻與記憶無涉
一切都是新的

於是他開始敘述各個雨傘運動中人們熟悉的街道,勾起人潮隨著警察進退,佔領區,或者失守區這種地理位置,每日都被重新劃定。公民爭回一條街道,好像爭回了上風,但對於整個爭取真普選的形勢,又如何呢。在這裡他的意象、名詞、敘述,所有都指向一個確實的概念、事件,每個意象名正言順,全部擊中讀者的核心和對雨傘運動的思考。較之之前,他的意象指向千百種可能,但卻難以有一個完整貫穿。而且,他敘史式的語氣,也在這種社會時事中得到最好的配合。「是的,不過到了今晚這些都不重要」在清場前的一晚,一切之前的進退都已是過去。我們現在面對被清場的問題,更茫然的是往後公民運動的發展應該如何。抗爭過後狼藉的街道造成「地表」的傷口,但正如聖經所言,這「一切都是新的」。人們相信抗爭已進入另一種階段,變得深耕細作。可以說,寫時事其實正正是熒惑最能體現他意象宏大,站在一個更高的角度去定義整個事件。而且,即使他厭惡予人浮木,時事的特質,亦事先讓讀者有一個底蘊,兩下裡相配,遂即易如反掌,水到渠成。

另一首極能體現熒惑對詩藝追求的作品是〈骨將鳴〉,詩乃回贈緬甸詩人Zeyar Lynn,回應緬甸年青人飽受政治壓迫的困局:

我們可能是最後一代
香港人。但我們的骨灰有魔力
你可以在月圓之夜
點燃它們。你會看見那張
大於人類的臉升起:
我們尚未失蹤。
【⋯⋯】
我不特別。
維多利亞港不特別,
戰前和戰後的建築並不特別,
纜車,電車,天星小輪,雙層巴士
不特別,
但這些看起來都比那些人體的死灰特別⋯⋯
那是因為
你並未點燃我。

這首詩,很能體現熒惑對宏大的追求。首句「我們可能是最後一代/香港人」,是回應一直以來我們由九七回歸,到五十年不變的那種對赤化的恐懼。那種被消滅所有原有特質的恐懼,透過此句,可謂甚能體現。以骨灰為象徵,代表香港人各種既有的特質皆被毀滅,正合現今香港被中國融合殖民的困局。點燃骨灰,即有寧死堅守自己之意。在詩裡這種詭異的氣氛下,更像一種斷然宣戰,寧作亡魂,不作苟且偷生。其後列舉各種香港特色,補上一句「不特別」,本來只是較為抽空的名詞,就順理成章成為鋪墊「我」的前奏,但同時又能點出對香港的一些最直接的想象。當詩句來至「點燃我」,這就將「我」在詩歌上達到了能夠代表香港的高度,亦同時寫出熒惑與Zeyar Lynn相遇的嚮往、得著。此詩因其能以政治詩的角度詮釋,這種宏大的氣氛,更能成功引出熒惑對宏大美感的追求,全詩的指向明晰,重重疊加,可謂力作。

概而言之,熒惑可能適合向政治題材作更多嘗試,觀乎〈骨將鳴〉、〈枯榮〉等佳作,皆有此傾向。宏大本身有著陽剛硬朗之意,政治作為眾人之事,本身即是一宏大的範疇,以政治為題材「宣告」自己,正像北島的陽剛有力,似矇矇而實明晰。另一方面,讀者對政治時事起碼更為貼身,即使熒惑如何加入僻詞,寫出一個又一個緊密的意象,題材本身亦能有所補救,不會擴散得過分飄緲。這樣,熒惑就能將其風格發揮極致。畢竟每一個出色的詩人都確實會有其專項,就像一個運動員就算再有天賦,亦自有專項專攻。而且熒惑的政治詩,每每在嘗試豐富本土題材,對本土表現著強烈關注。假如他向這方面全力嘗試,當有極可觀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