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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酒可以救活多少飢民?(左膠食大餐之一)

「每三點九秒,地球上就有一個人因為飢餓致死。」就算你沒聽過這個數字,至少也該見過類似的訊息。萬一你對這類統計真的毫無印象,小時候你大概也曾捱過父母的教訓:「怎麼可以這麼浪費食物!難道你不曉得這個世界還有很多人正在捱餓嗎?他們想吃都沒得吃呢!」我不肯定今天的家長是否依然如此管教子女,但至少在我上下那幾代人的童年裏頭,飢餓確實是個常見的道德意象,揮之不去,似乎每逢用飯,身後就圍繞了一圈看不見的小孩,睜大眼睛瞧着我們的飯桌,隨時警誡我們這個世界的嚴酷。

於是長大之後,出外上館子打牙祭就有壓力了。

雖然不至於每點一道菜都在腦子裏頭換算這個價碼能夠養活多少人,而且很多時候,眼前口舌的歡娛都能迷醉吾人,讓人忘記照片裏那些肚腹鼓脹、四肢細瘦如柴的深膚色孩童;可是高潮過後,街上涼風吹醒了頭腦,「這個世上還有很多人餓死」的教訓就會在意識遠方微微冒起,叫我渾身不得自在。

只有我會面對這種矛盾嗎?我猜不是。

可問題是我們又能怎麼樣呢?放棄一切物慾享受,只留下基本生活所需,把絕大部分收入全部捐獻出去嗎?

然後我們就要面對一個叫人不快的真相了:要不認命,承認叢林法則,承認人人理該自利,飽死餓死全都活該;要不就是坦然看清自己的道德無力,意志軟弱。我又要提起那位英國食評家雷納(Jay Rayner)了,因為他曾經在書上如此寫道:「幾年前我在一家餐廳點了一份英鎊四十九元的酒。不覺得有甚麼了不起?你其實應該佩服,因為那不是一瓶酒,更不是甚麼很花俏的香檳,那只是一杯酒而已,並且不算特別大杯。如果你很客氣,你大概會想這錢花得沒道理;不客氣的話,你大可朝着這一頁紙詛咒。沒關係,我完全可以接受。因為流淌在那玻璃杯中的琥珀色液體,是倫敦『Restaurant Gordon Ramsay』呈上的杯裝『Château d'yquem』,地表上最偉大的白酒。」

一瓶這樣子的酒,即便街上零售,雷納也覺得是他平常不會買的,因為它實在太貴太貴。而現在他居然能在如此高雅的餐廳,只花49塊英鎊,便能買下一杯來搭配最合宜的甜點,豈不是超值?他甚至下了個結論,宣稱「Restaurant Gordon Ramsay簡直是在提供社會福利。」英文裏頭有個名詞,叫做「Champagne socialist」(喝香檳的社會主義者)。

這自然是個諷刺,一個真正關懷勞苦大眾,心存公正理念的社會主義者,又怎麼能跑去喝香檳呢?一瓶香檳的價錢可以救活多少飢民?有趣的是,這個詞語原來指的就是英國一些富裕的工黨支持者,他們多半住在倫敦不錯的地區,而且都是左傾《衞報》的讀者。雷納在寫食經之前,曾經當過記者,寫過一些社會民主主義色彩較重的評論;他,正是《衞報》的專欄作者。

原文刊在《飲食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