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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殺列車》:無聲開始的災難

《屍殺列車》:無聲開始的災難

隻隻差不多的喪屍,在節節差不多的車廂中,可以有甚麼看頭?或者說,在狹窄的密封列車中拍喪屍片,可以怎樣既安排起伏,又避免角色們在二十分鐘內死光?這些都是看宣傳片時充滿的問號。當然韓國電影多數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喪屍片這樣的一種烈酒下,如何造出一種可細味的醉意,是我最感興趣的。

雖不至於荒謬,但《屍殺列車》絕對不是一套處境寫實電影。本來,在喪屍片中找合理性就是比較徒勞的心態。例如是從直升機掉下來,不用兩秒就爬得起來的喪屍,為什麼給大叔摔兩下會爬得這麼慢?為什麼肚子這麼大的孕婦這麼能跑?為什麼這麼多喪屍沒有一隻可以碰巧壓到開關然後開門?情節上的為什麼,太多,大可不必。或者反過來想,為什麼要這樣拍?最先引人細味的,是秀安(金秀安飾)這名角色的定位。

秀安的眼睛

在這麼大的列車上,為什麼只有秀安一名小孩子?不像往常荷里活驚慄片中,小孩角色常常被突顯為嬌小靈活,在危急關頭起重要功效的奇襲兵,秀安這代表「兒童」的角色,比較著重突顯兒童跟成人觀看世界及對待事物的態度對比。

電影對營造這種大人小孩間視野對比的意圖,早在電影海報已可見端倪。海報中所有主要角色都面向鏡頭,卻只有被抱著的秀安是背著我們而看不到臉的。作為一張電影海報,若為宣傳或交代角色陣容,讓主要角色都露個臉才是直接的做法,秀安作為女主角就更不在話下,但《屍殺列車》的海報卻是反常的。配合電影中常常以秀安的視角和高度拍攝的鏡頭,讓人更有理由相信,在所有角色中,只有她被安排了某種獨特的視角。

秀安在電影中有很多凝望的鏡頭。如果向來喪屍片中小孩的重心是靈活,秀安的重心就在眼睛。男主角徐錫宇(孔劉飾)駕車帶秀安去搭列車時,她留意到天上飄落的揚灰,而父親只留意到經過的消防車的警示。另外在列車剛開出的一刻,只有她隔著窗口瞥見了有人被一個黑影(喪屍)撲倒的一刻。這些預兆發生得相當寧靜,只有她留意到。父親第一次抱起她逃跑時,鏡頭強調了她的眼睛望著後方,望著所有喪屍的模樣。電影早段秀安就給人一種預言家般的印象。她跑不快,但看到所有。

成年人善於行動,鬥智鬥力鬥自私;小孩子沒有能力去拼這些,他們強在對身邊事物的敏感,看到了成人所看不到。列車剛開時,秀安為找廁所走了三個車箱。電影用了幾乎相同的鏡頭去拍攝前兩節車箱廁所前,秀安遇見不同人的情節。那個鏡頭位置偏低,以小孩子的高度為中心,對比下成人顯得很高大,甚至有點似是包圍著孩子的一種環境。高大的成年人就像一座森林,秀安在底下穿梭著,觀察著。哪棵樹已經開始病變,對自根底看起的她來說,或許清楚不過。

當然這些比較文藝而側重孩子的畫面,在中段的喪屍追逐全面爆發後是難以連續疊加的。從中段到尾段的重心,傾向在喪屍情節之中,以人性描寫及事件因果來帶出種種的社會批判及道德呼籲。

自私與團結的時機

由一群本來互不認識的角色組成的災難逃亡片,少不免描寫人在這樣一個臨時社區中,自保與團結間的人性取捨。《屍殺列車》在這方面更是做得比較徹底。應該說,這部電影把以自保為由的自私,跟與之相反的團結互愛對社會的因果關係,從家庭擴大到社區,再由社區擴展到國家,作出了相當廣域的道德呼籲。

對於自私,最明顯的譴責落在奸角客運營運長(金義聖飾)和主角徐錫宇身上。在列車上這個小社區中,營運長不斷出賣他人,使能救的人救不了,能困的喪屍困不住,無意義地使災難擴大。肌肉男相華(馬東錫飾)這樣的一個英雄角色,也敵不過一個斷後路賣隊友的人渣。這體現了「不怕神一樣的對手,最怕豬一樣的隊友」的道理。

「但是... 你已經被感染了。」徐錫宇對不知何時被感染了的他說。或者說,泯滅人性的他早已不再是人了。喪屍化在他身上不過是一種象徵。

徐錫宇一行人被營運長趕離車廂時,兩人有一個彼此互瞪了好幾秒的鏡頭。本來相似的兩人,在自保引發的「自私」的界線上,一人回頭重拾人性光輝,一人繼續墮落至泯滅人性,在此帶出了一個分劃。選擇了不同道路的兩人在最後的列車上對峙,一個以人的身分守護著同伴和女兒;另一個則已淪為喪屍而不自知。對峙鏡頭中兩人分居左右,徐錫宇在這面對的,是另一個自己。

災難中的自私雖擴大了災難,生活中的自私卻造成了災難本身。徐錫宇災難當前雖重拾人性,有些事卻是恨錯難返。喪屍的源頭原來就是他的基金公司資助的科研項目失敗造成的。一瞬間的真相,頓時令身上「殺喪屍」的血都變成了「殺人」的血,洗亦是徒然。這明顯是電影給我們的警示及呼籲。社會中大部分的人,不是相華般的英雄,亦沒營運長般的人渣,而是居於中間,於生活中在善惡間徘徊矛盾的徐錫宇。平日生活懶於用心,行名為「自私」的方便之時,禍根被悄悄埋下,災難已靜靜開始。小孩子(秀安)有察覺的敏感,很多大人卻無傾聽的耐心。有難時來個改邪歸正,終是一步十寒。《屍殺列車》的語境明顯是不吃這套,這亦是一種寫實。

相對來說,電影推崇的團結和互愛精神算是回到儒家的原點。秀安讓座給老婆婆時,徐錫宇為女兒過於善良而擔憂,跟她說不用這樣做。「但是嫲嫲也常常腰痛...」秀安這樣答時,他亦無從辯駁。同樣地,護著腹中女兒的相華及成姬(鄭有美飾),亦沒因自己的女兒而捨棄他人,反而拼命保護了秀安。這明顯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道德體現及呼籲。

當然,說這只是拍戲的老套大道理而嗤之以鼻,亦是人之常情。但電影描寫的控制情報的政府;宣稱市民無生命危險的報導;深知政府不可信而自行上網搜查的民眾;還有一開始看著新聞時說「現在的人動不動說暴動,如果以前早就被抓去再教育」的麻木老太,又何嘗不老套?老套,皆因太熟悉。

電影的英文名是"Train to Busan" (內地譯《釜山行》),電影以釜山為目的地,現實的目的地又在哪?某個目的地可能有保護人的力量,但在大環境有難之際,要走到這個地方,需要從家庭(Family)擴大到社區(Community)的團結,是老套的大道理,也是硬道理。

喪屍片下的氣氛轉折

在滲入現實諷刺及道德呼籲之餘,《屍殺列車》作為喪屍片亦是交足功課有餘。喪屍數量鋪天蓋地,在列車這樣的狹窄空間中前仆後湧地衝上來,營造了相當的緊張氣氛;喪屍造型仔細,肢體扭曲爬起身的姿態也夠畸形;萬眾齊心拉列車的一幕更是震撼,團結果然可摧枯拉朽,可惜團結的是喪屍,不是人。當然一直只被追著跑是相當沒趣,被追之餘偶爾反打,讓情節起伏,也是喪屍片中很常見的安排。《屍殺列車》在這方面的安排跟一般喪屍片大異其趣,不用火攻,不用超聲波,也不用槍彈,而是直接肉搏。三個男角為救妻女過關斬將的情節獨立而言很精彩,打鬥安排喪屍噴血到天花等的細節鏡頭,也讓人看得頗為過癮。然而,這段跟電影的整體氣氛接合卻顯得不太協調。

「你是基金經理,甩開麻煩的人是你的強項吧。」相華說著,把警棍拋給主角。

雖說追求細節的合理性大可不必,但氣氛的協調感卻不得不顧。這段的英雄劇氣氛實在有點過強。電影氣氛由前幾分鐘的災難式逃亡,突然大轉向,未免突兀。徐錫宇裝上盾牌,由下至上輕微仰視的移動鏡頭的特寫,也有種太過「美國隊長」的違和感。再加上三人踏入車箱後,三角排開的陣勢和姿勢,更是把英雄氣氛再度瞬間推高。然後,在相華壯烈犧牲後,英雄氣氛亦全面退場,走向其他的人性諷刺和更大規模的逃亡。這部分大開大合的英雄情節,當然也可以說是對諷刺「英雄亦敵不過自私大眾」的安排,但氣氛轉折的確是略為粗糙。

除了「三英戰群屍」的部分,在車廂及車站間交接的一些「文戲」和「武戲」的轉折亦是有點太過急促。例如說彼此讓座、男人們在廁所中說笑,和徐錫宇知道真相後洗臉等的「文戲」,都是來得有點突然。觀眾還未從幾秒前,那被用心營造的喪屍戰慄感中平伏,就要接收帶暗示意味的情節,心境起伏未免略嫌緊迫。相比之下,徐錫宇死亡一幕也是相當煽情的「文戲」,但這幕跟「群屍拉列車」的高潮「武戲」間,經過了跟營運長對峙的一幕「半文半武」,以及跟女兒道別的情節作過渡,氣氛上的轉折就流暢多了。

換個角度可以說,《屍殺列車》的製作定位並不在全面打造一套驚慄電影,反而是一套集人性描寫、社會批判、道德呼籲,戰慄情節及文藝層次等元素於一身的多方位電影。正因如此,對於喪屍這個主題氣氛本來就很強烈的載體,它的認真造型及安排,反而提高了兼顧多元內容時的氣氛轉折難度。這是製作人開給自己的難題,成就了電影的質素,亦造成相應的不足。當然,基於喪屍片的特性,又非「偽喪屍片」的定位,要求《屍殺列車》做到細膩緊密的層次鋪排未免有點強人所難。

《屍殺列車》以秀安給父親的歌的文藝氣氛作收結,呼應了電影早段已開始,對下一代地位的重視。比起荷里活電影常用來收結的反撲的刺激感,它更著重帶給觀眾回盪的感動和思考。它在取得巨大的市場成績,迎合了廣大觀眾的口味之餘,仍能在喪屍片這樣一個載體中帶出了種種的內涵,確實是非常難得。定位上雖然犧牲了點藝術性的細膩韻味和層次感,但接觸範圍之廣卻是關鍵成就。曲高畢竟和寡,比起少數的英雄或精英,更急需社區群眾的連接,是「時代」這輛列車上的硬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