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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修實踐與公共關懷

零/ 今晨被周永康的訪問啟發,本欲簡單寫下五點,卻愈寫愈長,成為長文。

一/ 香港公共討論中對宗教和政治或社會參與的課題較少,多滯留在教義或神學性的反省;對於靈性修持(下稱靈修)如何影響個人公共關懷和參與社會運動,卻鮮有談及。估計一來靈修予人印象是私人生活的選擇,二來在俗化社會,對於不以純粹理性為起點的靈修分享也難登堂奧。然近年愛、和平、寬容、修和等語言逐漸成為公共討論的一部分,而周永康的訪談,將個人靈性生活帶到公共領域討論,應記一功。

二/ 基督信仰的靈修發展,本質上是批判、抗爭和創造三者互動的過程。耶穌批判猶太教徒的迂腐言行、初期教會建立新的信仰和靈修方式(團聚、擘餅、公有),到羅馬天主教成為政治建制而重蹈猶太人政教合一覆轍,激發出針對享樂主義的隱修團體和幾世紀後針對教會腐敗的托砵修會運動(如方濟各亞西西)的靈修生活,是發起人毋忘初衷,希望教會有所革新的結果。到宗教改革後出現依納爵羅耀拉,在盲目信從體制權威的主流宗教文化中另闢新徑,提出個人能分辨神類,能經驗上主並建立個人獨特的神人關係等主體靈修進路,幾被視為異端,卻打破過去墨守成規的靈修方式。由此推敲,靈修是對主流、偏離主旨的宗教生活作批判和突破固有框框的創意實踐,但不必然推倒宗教以至社會體制,如當代基督信仰靈修「大師」多瑪斯牟敦(Thomas Merton) 所言,「隱修生活本身就是對世界的批判」。

三/ 那麼基督信仰下的靈修如何影響個人公共關懷和參與社會運動?基督信仰靈修的核心是師法基督,至於如何在公共參與或社會運動中師主,不同宗派眾說紛紜,筆者只用兩個圖像作分享。第一個圖像是約納(Jonah)在大魚腹中三日。約納逃避神召當先知不果,被捲入海難,為大魚吞到腹中三天三夜,最終約納答應天主到尼尼微城宣講上主話語。這圖象表面上是天主懲戒不聽話的約納,但更深的一層意義是約納被迫花時間面對自己內在動態和其使命。約納和天主相遇是一份宗教經驗,宗教經驗往往首先使人驚懼不安,從而忽略該經驗賦予人的使命和動力。公共參與往往帶來失望、沮喪。靈修者處於惡劣的政治社會形勢和痛苦的參與,但不為其所掩障,反而能注視於內心深處的情感動態,真誠地肯定和接納失敗情緒,從而澄清、分別出一己私情和靈性經驗帶來的使命,是深入認識、接納和肯定自我的過程。在這過程中,積極的動力是能夠對這份痛苦的經驗感恩,由驚懼(fear) 生驚奇(surprise),成為走出失敗感和無力感的能力。這理解批判當代重視外在效率和成果,以及任由大量資訊轟炸腦袋的行動態度,邀請人抓住重心,鑽得更深。

四/ 第二個圖像是基勒乃人西滿背負耶穌的十字架。耶穌無力肩負十架,由路人「幫拖」,負架上山。靈修除了為了解自我,亦邀請人分擔他人的苦難。這需要慈悲為懷的質素。所謂慈悲,就是進入他人痛苦、混亂的能力,這相當難實踐,亦難以強求每位靈修者有能力踐行。背後要求的是高度同理心、空虛自己盛載他人和擁抱苦難的能力。社會運動某程度上要求參與者首先觸碰社會現況的痛苦和無助,繼而產生憐憫和正義感去改變社會現狀或抵抗社會繼續沉淪。組織者最大的張力是究竟要達成團隊設定的目標抑或迎合群眾變化莫測的訴求?靈修者會作分辨,但分辨的動力是願意進擁抱自己和他人痛苦的慈悲心,以及衍生出的正義感。這份慈悲需要人放下執念,空虛甚至死於自我,「麥子不死空自留,麥子一死百倍收。」死於自我的過程是人的生命能夠愈向下流,自謙自抑,割捨一己偏好,接納自己過去的錯誤、失敗,甚至需要完全寬恕自己。因為幫人負架,也不等於自己是時時強壯的人。每位靈修者如靈修作家亨利盧雲(Henry Nouwen) 所講,都是「負傷的治療者」。相互支持、分擔苦難,亦即分享慈悲和愛。宗教教義提供人公共參與、促進社會變得更正義的理由;宗教靈修是經驗的累積和轉化過程,在神的臨在和恩寵下,使人與自我、人與他人、人與神建立更深的情感關係,從而使人肯定和發揮屬於自己的使命。對有高度公共關懷和社會運動參與的靈修者來說,靈修經驗促使他/她從容面對逆境,重視各人成長多於運動成敗,在追求正義時不忘慈悲和愛的重要,並願意以他者以至神為行動的中心,而非僅是個人堅信的信念和利益為中心。

五/ 其實,宗教教義和宗教組織,絕不與信仰有同等份量,教義組織是信仰的局部呈現,更需要個人的宗教經驗。大部分信徒之所以有真虔誠,往往不是首先認同理性和系統化的教義思想,而是因為獲得了個人獨有的宗教/信仰經驗,即經驗到「神」。經驗需要理性卻超越理性,與身體、心理、靈性相互密契;而各人宗教經驗的共性,也造就了建立信仰團體/社群的可能。雨傘運動創造了香港人的共同經驗,宗教信仰和靈修,促使人回到內在自我,划到深處,昇華的想像不是更上層樓,而是更肯定自己的「真實」,即我與人皆為造物的微末和寶貴,慷慨為他人獻身。關信基教授嘗言政治旨在使人能做「真正的人」(Menschlich ech),和宗教靈修果真異曲同工。

二零一六年九月廿八日,蒲飛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