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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哥斯拉》:銀幕上的盛宴

《真・哥斯拉》:銀幕上的盛宴

「哥斯拉」是一個傳奇,「庵野秀明」是一個奇葩,這兩個元素組合起來的消息,是一個很大的感嘆號和問號——「!?」。真正看過整套電影,就換成了一個更大的多重感嘆號——「!!!」。

「現實對虛構」是《真・哥斯拉》的宣傳句子。句子本身很簡單,電影的質素卻讓它有了豐富的層次感。這齣電影是一餐「九大簋」,把觀眾能想像的,甚至不曾想像的味道都端上了名為「哥斯拉」的餐桌上。庵野強烈的個人風格找到了一個好容器,向觀眾展現了「哥斯拉」新的視角、氣氛、節奏,層次和高度。

《真・哥斯拉》中的「真」,日語發音是「SHIN」,亦有「新」和「神」的意思。把哥斯拉媲美「神」、「飲霞為食的仙人」和「完全生命體」的設定,是這套電影一直強調的,亦標誌著哥斯拉新的象徵意義。

「神」

「美軍要發起攻擊了!」這樣的宣布一發出,人民的驚恐程度可不比對哥斯拉的反應小。美國對於日本來說,堪比第二頭「哥斯拉」。電影裡角色的對話反映了日本人對美國的矛盾態度。

「日本在戰後一直都是美國的附屬國。」赤坂說。
「戰後即是永遠......」矢口說。

赤坂看著破滅的東京,認為即使打敗哥斯拉,日本亦只會破產,唯有配合國際並依賴其同情和憐憫才可能重建國家。最後雖成功凍結卻無法破壞的哥斯拉,是一個活生生的睡火山,隨時爆發,日本人卻只可像矢口所說般「跟哥斯拉共存」。哥斯拉長久以來被認為象徵著日本對二戰時期核武的恐懼和濫觴,但這次的哥斯拉明顯不只如此。

在現今國際化的文化背景下,國與國給人的印象不過比鄰,但《真 · 哥斯拉》卻強調著國內國外的差異,日本以外的國家都被刻意演繹成一種「外界」。在電影中,美國的羅斯總統一直都沒露面,神秘卻有絕對的權力;而歐洲列強的領袖亦是以一種神聖的窗前背影的形象登場。這些高高在上東西跟日本有如兩個世界,日本卻不得不接受(說好聽叫共存)其擺弄的陰影,以換取國際援助的護蔭。

被塑造成「外界」的不只是國際,也是哥斯拉本身。電影對哥斯拉形象的塑造,完全捨棄了往常以怪獸為主角的鏡頭,而是用對待自然環境般,如仰視或鳥瞰之類的角度來拍攝,或者讓人跟哥斯拉一起出現在畫面中,突顯兩者懸殊的境界。哥斯拉不再只是「怪獸」,而是一種喻為「神」的「完全生命體」,是完全超然於人類之外的事物。

庵野在東京國際電影展的訪問中曾說過:「日本有很多颱風和地震。在這個國家,自然會發生無情的破壞。這讓你強烈感覺有神存在。」

「神」只代表自然嗎?不。在庵野的作品中,「神」向來不是宗教性或信仰性的東西,不是用來尊重,而是用來褻瀆的,卻因無法成功,唯有沉默地對其屈服的一種法則。「神」代表人所無法企及,無法阻止的存在。對日本人而言,「神的化身」是自然;是哥斯拉;是潛伏於國內的幅射危機;也是戰後的美國和國際列強。頻繁的天災,國際的威脅,跟最後被凍結卻無法破壞的哥斯拉一樣,日本可以做的只是接受這隨時爆發的問題,繼續在這片國土上生存。

「隨便想怎樣就怎樣」

電影早段,政府官員開會開個沒完沒了,那一堆的官員頭銜、官腔演講和會議內容,非常繁瑣累贅。如此大量資訊,只進戲院看一次,相信即使日本人也來不及接收,亦沒必要來得及。這堆所謂政治描寫,比起資訊傳達,更意在營造氣氛,一種麻煩的氣氛。

「低效率就是民主的特質啊。」一位官員說。

儘管言詞尖銳,電影沒有刻意去批評政黨,反而對治國的難處略帶體量。它也沒有把希望寄放在一個新的政治思想或體制上,反而是點出了由人性生成,再由人性的迂腐維持的「體制」本身,根本是一堆麻煩的東西。

在這套電影的描寫中,所謂政治體制的問題,歸根究底還是人性,或者說民族性的問題。它批評的是日本人(人類)迂腐得荒謬的愚蠢,而不只針對政府的僵化官僚體制,亦包括了平民。例如那個死於大樓倒塌的家庭,在走難之際,妻子還要整整齊齊收拾行李,丈夫亦只懂抱著嬰兒等待,最後就搞得走避不及,可悲又可笑,卻不甚偏離現實。

「隨便想怎樣就怎樣吧。」這是貫穿全套戲的一句,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不易。「...但這對日本人而言好像有些困難。」這句對白直接指明了日本人做事纏手纏腳的民族性。

在電影中支持的政府形態,是一個懂得隨機應變、願意主動付出,亦懂得相信他人的有機團體。怪人又好,御宅族也好,這些不被體制重視的人,卻是超越體制的人材;年青人也好,老人也好,這些被時代隔開的人,卻能合力開創新時代。這是對「隨便想怎樣就怎樣」的期盼,這是把「政治」回歸「人」的語境。

寫實的虛構

描寫政府繁複累贅的處事模式是一種社會映射,同時亦是一種寫實的安排。《真・哥斯拉》宣傳上強調著「現實對虛構」的特色,電影內除了哥斯拉外,其他的事物都是實際存在的東西,因此這套電影表面上是怪獸片,實際上是災難寫實片。

值得一提的是,包括庵野秀明在內,當年GAINAX出身,參與了《新世紀福音戰士》或《飛越巔峰》的核心動畫師們,都很著重根據科學原理來還原物理現象。這次的《真・哥斯拉》,在寫實質素方面當然有了保證,細緻程度可謂歷代之最。

也許有人會說這套電影的CG效果不太好,很多部分看上去很假,何來寫實?在這需要簡略介定一下。「像真」不等如「寫實」。「像真」是一種視覺效果,志在能「以假亂真」;「寫實」則是一種描寫現實的細緻態度,志在「以假寫真」。現今高質量CG可以很像真,卻可以很荒謬;舊時代動畫畫質平平,卻可以很寫實。兩者可以共存,卻不是必然。

最具代表性的「寫實」莫過於對哥斯拉的招牌——「放射熱線」(Atomic Breath)的細緻演繹。在此無法很精準地探討相關物理課題,只能簡略形容。在《真・哥斯拉》中,哥斯拉噴出的火焰剛開始是紅色的,然後隨溫度提升,火焰由紅轉紫,溫度越來越高,噴出速度加快,火焰變成類似電漿的東西,收束成光線狀,並產生尖銳的聲音。然後在這種高溫下,大樓被瞬間熔化,比起燃燒,更像是被切割。這些幾乎都是《空想科學》探討過的話題,而今天終於被拍攝了出來。

另外還有刻意描寫子彈擊中哥斯拉後掉落的畫面、被震動得慢慢下滑的屋頂瓦片、用導彈引爆大廈的角度計算等等。製作人對這些物理現象的細緻描寫,加上片中大量有如親歷其境的第一身鏡頭,使哥斯拉這虛構物有了很高的擬真性,亦令整場戰鬥有如真實發生。

那這是一個意圖塑造「真實感」的作品嗎? 不盡然。所謂「現實對虛構」,並不只是「日本對哥斯拉」或「現實對理想」,更是作品本身氣氛的迂迴。兩者非各自歸邊地「猜程尋」,而是互相拉扯的纏鬥,使作品在現實和虛構間徘徊。

現實與虛構間的電影舞曲

左一句「庵野」右一句「庵野」的,似乎忽略了其他製作成員,但這次實在無可奈何,《真・哥斯拉》的拍攝確實充滿了他強烈的個人風格。當這種一向用在動畫的風格被放在一齣虛構卻寫實的真人電影中時,就產生了有趣的化學反應。

電影有兩個高潮情節,分別是哥斯拉第一次噴射熱線,和最後的「降魔酒作戰」。哥斯拉的形象是超越人類,近乎絕望的災難,但庵野卻沒有把這兩場戰鬥營造成驚恐和緊張的氣氛,反而像《新世紀福音戰士》般,以奏鳴曲般的配樂,讓戰鬥變成一場盛大的舞台表演。第一次的放射熱線配上了悲壯的音樂《Who will Know》;「降魔酒作戰」中甚至連哥斯拉背後的射線都被拿來當舞台燈光,彷彿是對現實的一場洗禮。這些有強烈舞台味道的手法並不易用,容易顯得搧情造作,但《真・哥斯拉》以強烈的寫實把觀眾拉向真實,再以奏鳴曲般的音樂和氣氛把觀眾推回去,則成功營造了「現實」與「舞台」間拉扯的張力。

庵野在《真・哥斯拉》的演繹中著重的不只是一個故事的演進,更是在故事周遭存在的種種視角及聲音的瞬間。例如,用一個正下方的角度拍攝了電話收線時那半秒的動作和聲音;會議中遞字條那只有1秒的動作,也分開了「站起」和「遞紙」兩個鏡頭來拍;坦克履帶一個鏡頭;一排麥克風又一個鏡頭;甚至是一個聲音也一個鏡頭。庵野式的畫面盛宴,讓觀眾彷如多了幾雙眼睛和耳朵,在世界意想不到的角度接收資訊,讓「寫實」中帶了一絲的「超現實」。

《真・哥斯拉》內含的資訊、思想及藝術性非常豐富,而作品並未因太多資訊而弄得不倫不類,反而因精彩的拿捏掌握使它們互相交融。大量的視角及資訊、交錯的細節鏡頭,具節奏感的起伏,這些元素使作品有如一首在現實中奏起的舞曲。電影用寫實的戰鬥塑造了虛構;以虛擬的災難反映了現實;以畫面和聲音的交錯起伏,造就了卓越的節奏感和形式美。這是一場感官、腦袋與精神的盛宴。讓作品既嚴肅又具娛樂性、讓內容在現實後展望理想,讓觀眾看到「真」與「美」間的迂回,是庵野秀明操盤的能耐。